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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(第八节)

还在一九七七年十二月的时候,党中央即任命胡公为中央组织部长。他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红小鬼,文革中也遭受磨难,对其中的冤假错案有切身体会,他也是真理标准大讨论的具体执行者。胡公复出后,遵照党的实事求是,有错必纠的原则提出:“凡是不实之词,凡是不正确的结论和处理,不管是什么时候、什么情况下搞得,不管是哪一级、什么人定的和批的,都要改正过来。”由此开始,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落实干部政策,平反冤假错案。

李汇昌此时已步入人生的暮年,对于年轻时追逐的名利场早已看淡,但他却十分爱惜自己的名誉。对于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实之词,和由此引起的对于妻儿老小的拖累,始终心存愧疚,多少年无法释怀。当从小舅子念军那里得知:“在全国范围内,大规模地落实干部政策,平反冤假错案。”这个好消息时,李汇昌对自己的右派平反事宜,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。念军根据有关政策,为姐夫拟一份格式化的申诉材料。李汇昌拿来再进一步回忆、补充,口述着由秋玉和小宝进行整理和完善,这个过程非常麻烦,直到他觉得满意为止。秋玉和小宝又分别把这些申诉材料誊写许多份,为着自己的妻儿老小计,李汇昌拖着年老体衰的身体,又开始了李庄和周村之间的上访之路,不停地去相关单位投递申诉材料。

国家的好政策是有了,但具体执行政策的,还有一部分从前的旧人,还有个政令不畅的问题。他们咋可能主动推翻自己从前的东西呢?当时国家的各行各业,正处于拨乱反正、改革开放的阵痛期,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刀切和一步到位。李汇昌多跑了几次周村,李家大院南院的李怀仁又开始窜出来扒疯话:“李汇昌,你那么大年纪了,身体又不好,还往周村街跑啥跑?我看你是巴狗子吃月亮--没指望了!如果有希望,根本不用你跑,上头早主动来给你平反了。依我说:你倒不如少些非分之想,早早死了那条心,安安分分在庄里过日子,养个好老头,省得白磨鞋底!”李怀仁的语气,竟和周村街朔易门居委会小栾主任惊人的相似,就像两个人早就见面商量过一样。

还有些人,也见不得别人好过,怀着阴暗的心理而不甘寂寞。得知李汇昌上访申诉的消息,也跑出来风言风语;“李汇昌就是不老实,给他点颜色就想搽大红,一有点风就想起波浪。叫我看,顶多就是痴心妄想!他不是好东西,他的小孩们也好不到哪里去,在庄里也就是打一辈子光棍的命!”十几年庄里乡亲下来,不知有啥仇?有啥怨?有啥恨?以至于有些人竟说出这样的恶毒语言,难道光是嫉妒心在作怪?

三姐儿却不住地给男人打气鼓劲:“你别听这些人胡放狗臭屁!这些人就是这样的心态:喜欢看人的笑话,雪中送炭的少,落井下石得多!这些人就见不得别人好,非得跟他们一样,在庄里待下去、穷下去才行?”

听从三姐儿的话,李汇昌并不跟这些人计较,也不与这些人一般见识,他坚定住信心,仍是执着的多次往周村跑。他想起文革中,学习老三篇《愚公移山》里的故事,任何事不管多么艰难,只要坚持就有收获。山再高遮不住太阳,自己每往周村多跑一次,离光明就进一步,将来孩子们的户口、就业、成家等希望就增多一分!

李汇昌往周村跑的次数多了,与从前的一些老相识,尤其是文革中的同病相怜之人,又渐渐取得联系。这些人皆是些经历坎坷,仕途中跌宕起伏之辈,叙起前事来个个不胜唏嘘。当这些风烛老人再相见时,皆已少了些“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”之情;却多了份“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”之貌;颇有“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”之态。

百货公司牛书记,曾是文革初期最早被冲击、被打倒的人,也是最早被平反的一批人。文革初期,牛书记作为“牛羊反革命集团”的首犯,被开除公职、开除党籍,却没被遣返原籍。这些年一直在百货公司最底层挣扎,任人轻视、屡遭白眼、满腹冤屈。中央落实干部政策,平反冤假错案的政策下来,牛书记随即向上级有关部们投递申诉材料,提出平反要求。牛书记作为军转干部,来到百货公司成为党建一把手,文革初期即被红卫兵造反派当做当权派打倒。他的历史清白,再没有其他罪行,他的案件其实也简单,审查起来并不复杂。再加上那些仍在部队的老战友们,一起帮着使劲,牛书记的冤假错案得以很快彻底平反。

牛书记虽重新被起用,但最美好的十多年光阴已蹉跎过去,这时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,世上新人赶旧人的阶段。牛书记重新被结合进百货公司革委会,虽空挂个革委会副主任的职称,却始终像小老婆挂钥匙--当得了家做不了主。现在百货公司里,都是些像小周之类的中青年人在主事,牛书记终究是个边缘人物,已由不得性子来。虽是如此,牛书记的个人名誉问题,还是得到彻底平反,他的各项待遇问题,终究是解决一部分!

商业系统的牛书记彻底平反了,那么文革初期“牛羊反革命集团”首犯之一,建业丝绸印染公司羊老板的冤案,也就迎刃而解。羊大少爷的过往历史、社会关系,比牛书记稍微复杂些,文革中也比牛书记头上多着大资本家、大右派的罪名。但他最大的优长是世故、圆滑,能见风使舵,换个说法是顺应潮流,为地方做出的各项贡献也大。红卫兵造反派批斗羊大少爷,他咬着牙一言不发,任他们羞辱、任他们折磨,老老实实任他们胡来。羊大少爷这样也好,没落任何把柄,没落任何口实在造反派手里,形不成文字性的东西,解决起来也容易。

红卫兵造反派批斗羊大少爷,最凶险的还是他从前的一个小跟班,张三保趁乱下的死手,当场把他差点打死。当然这个张三保也没得着啥好处,一辈子光棍一条,又好酒、好色、贪小财,文革后期早早死了。羊大少爷听说后,仍不计前嫌,和王二横去给张三保收的尸,打发了他。这确是羊大少爷境界高人一等之处,老天爷自然也眷顾这样的人。羊大少爷平反后,按年龄早过退休的界限,厂里却重新聘请他做顾问。顾问,顾问,就是有问就顾,没问不顾。羊大少爷也是这样,想起来时就到厂里去转转看看,回顾回顾过去,再发一通感慨,人老了都这样。另一方面,对从国外引进的新式电子机械设备,羊大少爷已经完全一窍不通,没法问了。区工商联却顺应时代潮流,又给羊大少爷戴上顶名誉主席的帽子,也算是对他过去给国家所作贡献的另一种肯定吧!

李汇昌与羊大少爷自十几岁就认识,很有些发小的意思,都是老周村街商圈里的人,也挺讲道义。从前羊大少爷对李汇昌个人和家庭多有帮助,老哥俩这次劫后重逢,却是悲喜各半。羊大少爷对李汇昌目前的处境也爱莫能助,只是说好些鼓劲的话:“老伙计,我的事解决了,你的事估计也差不多!国家那么大,涉及的人和事那么多,都得一步步来。别着急,早晚都得解决!”李汇昌很感激他,点头称是。羊大少爷又道:“平反的事,说难就难,其实说易也易。就像烧开水,功夫到了,就差添最后一把柴!”

李汇昌到百货公司投递申诉材料,又见到牛书记和伙计小周。五七年反右,李汇昌第一次被打成右派时,就是由牛书记一手促成。李汇昌和牛书记之间的纠葛,往深层次里讲,其实就是两种世界观、价值观的碰撞,有当时的历史局限性,而李汇昌不幸成为牺牲品。牛书记历经文革的磨难,已能将心比心,充分体谅到李汇昌的难处和不幸。两人再次重逢,倒很有种“渡尽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”的感觉。牛书记热情地招呼李汇昌,很愿意为他提供必要的帮助,什么证明材料,什么申诉材料等都可以提供。虽暂时用不着,其心却是真诚的!

李汇昌第二次被打成右派,却拜他从前店里的伙计小周所赐,他就像墙头草,左右逢源善于钻营,文革中是踩着别人的肩膀上来的。小周现在百货公司做二把手,有能力为李汇昌平反的事出把力,但他心里有鬼,见着李汇昌后,表面虽热情、内里却实在冷淡。李汇昌也完全能感受得到小周的虚伪,两人见面只说些不咸不淡的话,从不往深里多啦,害怕引起不必要的尴尬。从小周处,李汇昌却又得知:他从前的另一个伙计,老唐年纪大了,已在文革中病故,二人倒不免叹嗟一番。

从小周处出来,李汇昌不由得摇头感叹道:“哼!看小周这做派,倒和朔易门居委会的小栾主任有一拼,心机都太深。都啥时候了还端着个架子不放,还以为在文革中啊?这些人早晚得不到好,必将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。看来平反的事,真像大蛋子所说,也不是一霎半霎能解决的,真是好事多磨呀!”

真与假、善和恶、美与丑、对与错、真理与邪恶,不是一时一地任凭某个人、某个部门、某个组织说了算,终究要由历史来检验,要由人民来评判!过程虽是有些拖拉反复,非常折磨人,非常考验人的忍耐性。好在七八年十月份,李汇昌的冤假错案终于得到正式平反,名誉得以恢复。此时李汇昌真是如释重负,百感交集的心境,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。一个多月后,十一月十七日国家有关部门宣布:“全国右派摘帽工作已全部完成。”

李汇昌早已超过退休年龄,按退休职工待遇办理,由和平顶替他进百货公司接班工作。依照相关政策,胜美和秋玉按下乡知青待遇,就近安排进梁邹县的乡镇厂子工作,只有小宝仍在念书阶段。此时三虎子和小伊姑娘已结婚,并有了女儿,一家三口温馨地住在一座小二层楼上。房子面积不大,是套公租房,四四方方有二三十平米。二蛋子早已成家立业,又年龄偏大,超过国家政策所允许对子女照顾的范畴,李庄最后只剩下他这一枝子没出来。不过二蛋子有一手好木匠技艺,人又很活泛,再碰上党的富民好政策,在庄里也干得不赖,王氏就一直由他颐养天年。

落实政策平反后,李汇昌和三姐儿在庄里暂时没别的事牵扯,老两口就顺理成章回到周村,帮着三虎子照看小孩。三虎子的小楼平时还觉得尚可,再加老两口住进来,小家顿时显得局促起来。虽说当年曾强烈反感乡下,但在李庄十几年,三姐儿又习惯了慢节奏的乡下生活方式。入眼处皆为旷野平原,抬头中即是青天白云,阳春白雪亦四季分明,一旦离开竟又一步一回头依依难舍!

很多事情往往都是这样,一步赶不上、步步赶不上,一步顺、步步顺。三虎子单位是建筑公司,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,是最早为职工谋福利盖楼房的单位。于是小两口带着孩子,很快搬到单位楼上去住,而腾出的公租房随即又转到李汇昌名下,老两口就再不必为房子的事分心了。三姐儿和李汇昌带着念书的小宝正式迁回周村,再两三年间,胜美和秋玉也通过各种途径,陆续调回周村围护到父母身边,一家人终于回城团聚了。

最困难的时候熬过去,眼看着几个小的儿女在渐渐长大,已陆陆续续到成家立业的时候,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转变。却哪知天道无常?由于历经多次运动的煎熬,加之恶劣的生存环境,长期的忧郁得不到宣泄,李汇昌迁回周村不长时间,精神放松下来后,身体反而感觉不爽。整日心神倦怠,吃饭呕逆嗳气兼吞咽困难,身体竟逐日暴瘦。????早前,胡大嫂已孤独地离世。她的独养女儿梅芬,把义学胡同的房产处理后,仍回到济南生活,李汇昌和她却保持着联系。梅芬她老公的政策也得到落实,吴医生已是著名的医疗专家,两口子在同所大医院里工作。小宝陪着李汇昌去济南找到梅芬,吴医生对李汇昌的身体,进行了一次全面详细彻底的检查,并很快确诊病情。吴医生明白地告诉说:“李叔叔,是一种不好的病,这种病很难缠,估计很难治愈!您该吃吃、该喝喝、该玩就玩,保持个健康良好的心态,也许对身体有好处?”

三姐儿陪着男人几次去济南拿药、治疗,李汇昌和在济南生活的小妹妹又联系上。小妹妹也老了,她家恰巧就住在这所大医院附近,小妹妹对二哥李汇昌的到来喜出望外,在得知哥哥的详情后,却再也高兴不起来。李汇昌每次来济南,小妹妹都尽心尽意地招待,极尽兄妹之情,为二哥提供了极大的便利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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