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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(第七节)

大蛋子拼尽最后一把力气说道:“三虎子,兄的话你记住了么?其实我的小孩你也不用净管他,只要能找回来一个就行,树大自直......”

哥俩说话间,大蛋子的妻子,碗里端着六个煮好的鸡蛋走进病房,三虎子赶紧擦擦眼泪站起来。妻子磕开一个鸡蛋,剥去皮递给大蛋子,他接过鸡蛋一口咬下去,没想到竟呛了。大蛋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,鸡蛋全喷出来不说,还带出好些粘痰来。并且这次非比往常,竟夹杂着大量的鲜血,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立即弥漫病房。

待吐出最后一口血痰,妻子用卫生纸给他擦着嘴角。大蛋子对妻子道:“你先把鸡蛋放到床头柜上,待会我想吃的时候再吃吧。你看我最近天天发高烧,身上又出虚汗,整个人身上脏煞了、臭煞了。你去打盆温水来,帮我洗洗吧?”妻子眼里含着泪花,提着脸盆和暖水瓶出去了。

倒换了两脸盆温水,妻子和三虎子给大蛋子洗了头、洗了手脚,把身上擦洗一遍。大蛋子咕噜着说:“哎呀,好长时间没这么舒服了,身上轻快快地真舒坦!咱那镜子来?”妻子赶紧把使的镜子递过来。

大蛋子拿着镜子,对着自己的脸左瞧右瞧。疑惑着道:“这还是我么?脸上一点肉都没有,咋看着像个骷髅头呢?”妻子和三虎子闻听,不啻耳边响起个惊雷,马上脸色大变起来。

此时大蛋子的脸色,已变得像没用过的灰铁锅皮一样,说青不青、说暗不暗,非常晦涩难看。他默默地把镜子放在胸前,平静地对身前的亲人们说:“我住院这一个阶段,让咱爹、让你们全家人都跟着受累了。现在我试着好多了,你们放心吧,都别管我了;今晚上你们都回去吧,回去好好歇歇,在家睡个囫囵觉!”大蛋子艰难地说着话,声息尚未落下,却见二蛋子灰尘扑扑,十分狼狈地匆匆走进病房来。

二蛋子能从三年困难时期活下来,十分的艰难,殊为不易!他身体矮小单薄,干不得重体力活,却时时牢记住爹爹的一句话:“艺不压身,要学会一门手艺养活自价。”与梁邹相邻的桓台县,却是著名的建筑之乡,盛产各类建筑人才。二蛋子虽干不了泥瓦匠、小工的累活路,却从他的姥姥家,也就是王氏的娘家桓台新城,学成一手好木匠活回来。他又找上三祥子出面说句话,就安排在李庄的生产队里做木工,最起码是个不用下大田、出大力的活。

那些年,二蛋子和家里其他弟兄们一样,也因个人原因及受家庭拖累,近三十岁的人了才巴巴结结刚结的婚。他也曾抽空闲忙跑到周村的医院,去看望大哥哥几次,早已明白大哥哥病得厉害,恐怕有生命危险,因此一直为这事揪心。可是今天却有些不寻常,上午在干活时,二蛋子心脏处竟忽然一阵悸动,搅拉的胸膛里有说不上来得难受;他于是停下手里的活,坐下来缓和半晌,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哥哥。这时二蛋子心里,竟突然产生个非常非常强烈的愿望:“今天无论如何得尽快地抽出身来,再到周村去看看大哥哥!”好不容易盼着生产队木工房收工,二蛋子不回家直接就往村公路上跑,三四里地紧赶慢跑,楞没赶上最后一趟末班车。

四月下旬的时候,大田里的麦苗已长到没膝高,由近及远到处青葱油绿的可爱。又大又圆又红的落日,从平原处渐渐西沉,而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炊烟,却袅袅地升起来。和煦的春风从身旁刮过,恰是不冷也不热的季节,漫天飞舞的宿鸟急急地飞着,而公路上却连个人影都少见。二蛋子无心欣赏这如此美丽的旷野夕景,他站在公路上喘着粗气四处撒磨,渴望能碰到个自行车或是小驴车顺路捎捎脚也好,最后却彻底地失望了!

二蛋子却是个直倔的人,看看实在没有旁的办法,他又不甘心再回李庄,于是打定主意,咬咬牙从老家步行到周村来。二蛋子肩上斜挎个褪色的蓝布包,一路走一路解褂扣,最后大敞开胸怀,足足用了四五个小时才走完四十来里路。当二蛋子来到医院的时候,已是晚上九点多,当他走进病房时,大嫂子和三虎子已经为大蛋子擦洗完。

二蛋子刚好听到大蛋子说不用再管他,并且撵其他人回去睡个囫囵觉。于是他恳切地对一干亲人说:“这一阵子你们都累坏了,也该回去歇歇!既然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周村,今晚上就让我来值个班,陪陪俺大哥哥吧!”正是掰扯不开的手足情,血浓于水的骨肉情,在牵系着二蛋子的心怀。真像有第六感应在作怪,在催促着二蛋子,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跑一趟周村来看看大哥哥,不然将一辈子无法释怀!

或许长时间陪伴病人得不到休息,或许长时间待在医院这个特殊的环境里,众人真得都累草鸡了。二蛋子自告奋勇今晚要值班陪陪大哥哥,大蛋子妻子又对二蛋子叮嘱几句,然后众人纷纷散去。竟无人想起问问他是咋来的,吃过晚饭没有?二蛋子把众人送出病房,回来即把大哥哥服侍熨帖,把身子放平,枕头垫个舒适的高度,然后看着他昏昏睡去。做完这些,二蛋子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个不停,才觉得饿得实在难受。

幸亏早有准备,二蛋子从褪色的蓝布包里抽出几张煎饼来,卷巴卷巴试着咬一口,不大好嚼咽。于是他起身从床头柜里找出个搪瓷碗来,把煎饼撕碎放进去,从暖瓶里倒上热水泡泡。看到柜子上有几个煮好的鸡蛋,还有咬碎的半个搁在碗里,但二蛋子并没有动它。他只是就着咸菜,把泡好的煎饼汤十分香甜地吃下去。二蛋子吃饱了,就站起来再看看大哥哥,然后围着病床转一圈,又连连打了几个舒身。

看到大哥哥的眼睛紧紧闭着,二蛋子又俯下身去,听到他呼吸轻微,似有若无十分的平静。于是二蛋子趴在大蛋子的耳旁,轻轻地说:“大哥哥,你好好地睡一觉吧,睡一宿明天病就好了!”此时二蛋子也觉着实在乏得慌、累得慌,于是搬张凳子放在大哥哥的脚头处,坐在凳子上把头趴在床尾处歇歇。

二蛋子正在床尾趴着,忽然觉得有个人在轻轻地拍他肩头。二蛋子侧过头来,微微睁开眼睛,却猛然间惊呀地张大嘴巴:“哎呀!怪道是谁扒拉我肩膀?原来是俺大哥哥从病床上爬起来了!”二蛋子一阵兴奋,高兴地说道:“大哥哥,我一来你的病就好,都能下床了!早知道这样,我可早点来吔!”大蛋子却不说话,只是微微笑着拉住他的手,哥俩一起走出病房。

来到空阔自由的天地里,弟兄二人高兴得忘乎所以,就像小时候那样,一路上跑呀跳呀,忽然就来到一条河旁。二蛋子虽看着眼熟,却不知是到了哪里?这时大蛋子才开口说起话来:“弟弟,这是孝妇河,就是从这里淌到咱老家李庄的那条河呀,你忘了小时候咱俩经常一起在这条河里游泳么?我觉着一路走得热了,要不咱俩一起再下去游个泳吧?”听大哥哥这样说,二蛋子觉得这时候河水有点凉,还不到下河游泳的时候,他又觉得大蛋子身体不好,恐怕下去不妥。正迟疑间,猛抬头却见大蛋子早把衣裳都脱下来,竟不管不顾赤条条的一头扎进河里去。

别看大蛋子精瘦精瘦的,溅起的水花却挺大,河水直接就溅到二蛋子脸上,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水,河面上已不见大哥哥的身影。二蛋子正在手足无措间,忽然又看到在河水的漩涡处,竟露出两条细瘦的像枯柴样的胳膊,在拼命地挣扎!二蛋子又着急又害怕,他急忙跑过去,两只手拼命地前伸,想去拉拽住大哥哥的两条胳膊把他救出来。二蛋子焦急地连声喊着:“大哥哥,大哥哥......”一阵手忙脚乱,拼命地想救大蛋子上岸,却实在无能为力!谁知忙乱中脚底下一滑,“哗楞”一声竟差点连自己都栽倒。

只这一下不打紧,二蛋子猛地惊醒过来,他摸着头上的冷汗,看到把病床都推歪了,情知是做了个梦。二蛋子急忙站起来看看大哥哥,说来奇怪,大蛋子这一宿十分的安静,即没咳嗽也不吐痰,双眼仍紧紧地闭着,还是保持着昨晚躺下的姿势没变样。二蛋子虽觉着有些出奇,却也没往深里细想,只认为大哥哥还在熟睡,也不忍心打搅他。心中只是想着,就让他好歹多睡会吧!

大清早,爹爹和三虎子来替换二蛋子回去休息,他走回义学胡同,大蛋子媳妇已买下肉火烧、熬好玉米糊糊等着他。大蛋子媳妇问了问大蛋子的情况,他和大嫂子没说上几句话,就摸起个肉火烧狼吞虎咽地吃起来。刚咽下几口,忽然就看见三虎子两眼通红地跑进屋来,二蛋子和大蛋子媳妇同时愣怔住了,一种不祥的预感同时升上二人的心头。不等问,三虎子即已声泪俱下地说:“大哥哥没了,俺大哥哥没了!”惊得二蛋子手里的半个肉火烧都掉在地上!他嘴里喃喃着:“咋这么快?咋这么快?”随即又莽莽张张、哭哭啼啼地往医院跑。

还是老人家有经验!李汇昌到医院早,待二蛋子走后,看到大蛋子平静得可疑,安静得可怕,觉得状况与往日有些反常。他凑近大儿子,试着想和他说句话,却没有声息;忙用手摸摸大儿子的额头,高烧已退下来;再用手背试试大儿子的呼吸,似乎感觉不到气息;赶忙去拉拽下大儿子的手臂,已是冰凉僵硬!李汇昌惊得脚下一软打个趔趄,他急忙用双手扶着床头站稳,额上腾地冒下斗大的汗珠来,接着就哭出声。

大蛋子终究无法战胜病魔,他撇下孤儿寡妻,竟是怀着无限的心事离去!大蛋子和他亲娘杏儿都是早早离世,中年丧妻、老来丧子,乃人生之大不幸,李汇昌心中的痛可想而知!他把大蛋子的头,紧紧地搂在怀里,一只手抚摸着大儿子失去生命的脸,嘴里听不清在念叨啥?眼泪、鼻涕、口涎,却是顺着胸前呼呼地淌下来!可怜、可叹大蛋子一生正是:

卅年沧海事,

一旦暮天钟。

回首沧桑路,

阴阳隔几重。

大蛋子死后,隔不几天就是五一节,梅芬从济南回周村看望老母亲。听娘絮絮叨叨半天,她终于弄明白,是说大蛋子去世的消息。梅芬的眼圈红了,脑海中浮想起一个羸弱、煞白,瘦得像小猴子样的小男孩来。想起自价曾背着他去找三姐儿,领着他在院子里做游戏,唱童谣等情节。梅芬不禁惋惜着说道:“大蛋子弟弟真可怜!从小没有亲娘,身体又不好,年纪青青又去上山下乡。在农村吃下那么多苦,遭受那么些罪,好歹把一家人弄回周村来,他也没捞着过几天舒心日子,才三十来岁就死了。唉,真可怜!”为着大蛋子的去世,梅芬和胡大嫂娘俩又撒下一串伤心的泪水。

大蛋子的去世,对李汇昌的打击非常大,深刻影响到他的情绪,使他变得气质更忧郁了。到了秋天,正是芦花飘雪的时候,李汇昌把大儿子的骨灰盒抱回来,埋进孝妇河边李家的祖坟里。虽然他每天的话语很少,却怕大儿子寂寞,每每下工后,想着先跑到大蛋子的坟前看看。落日下,看着孝妇河里来来往往的小划子,再听到天边的归雁,也要引颈张望半天,下好大一会神。然后回过头来,跟大儿子说说话,直到觉得心里松缓些,李汇昌才蹒跚地离去。???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,红司令朱老总病逝;九月九日,新中国党、政、军的缔造者和主要领导人毛主席在北京逝世。哀讯传来举国痛悼,山河震荡,天为之色变,倾盆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。新中国第一代主要领导人的集体谢幕,尤其是毛主席的逝世,标志着共和国一个历史时段的结束。但在中央高层,权力斗争仍在激烈地进行。十月六日,华总理在叶公等元老派的支持下,采取果断措施一举粉碎后宫派,对她们实行强制隔离,使国内局势开始稳定下来。这也是全国大多数党员和全体人民的意志,当时这一举动,也意味着延续十年之久的文革混乱局面基本结束。

新的中央集体树立起来,国家的路线方针下一步该怎么走?共和国又面临着新的历史抉择!一个是以华主席为主:“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,我们都坚决拥护;凡是毛主席的指示,我们都矢志不渝地遵循”。另一派则是以邓公、胡公为主,他们是元老派中的改革派,提出“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”的思想,坚持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。从一九七八年五月起,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一场,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。最终,坚持“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”的改革派占据上风,并逐渐得到全国绝大多数人民的拥护和响应。对统一全党和全国人民的思想,奠定了扎实的改革开放理论基础。

七八年底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。这个会议作出:“把全党工作着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,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。”全会从思想上、政治上、组织路线等方面,进行拨乱反正,实现了建国以来全局性、根本性的伟大转折。共和国终于步入经济建设,和全面改革开放的正确轨道上来,共和国进入改革开放新的历史发展时期。

这个阶段,李汇昌非常关注国家大事,关注新闻热点。每天早起打扫完院子,洗漱后先伸长耳朵,凑近秋玉和小宝攒装的戏匣子,听新闻、听广播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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