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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(第三节)

虎弟如面:

时光匆匆,竟又数月未及去信,十分想念!

兄是一个不幸之人,坎坷的遭遇、疾病的折磨,真可说是苟延残喘以待终年。阵发性的咳嗽仍是激烈的,肺部的浓痰像是永远吐不完,每天总要吐上那么多。目前我仍在大力治疗中,只不过郯城这边药物不易得,青链霉素常常接济不上,不知周村处弟能否想些办法?

家、医院、路上,永远三点一线,兄之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转,我自信不久将不在人世。因此,对于老家爹娘处的一切,可怜我没做半分贡献,也将没有权利去过问一切。惟现在郯城小家,难道真要让我满腹心事,一切都放心不下地去见上帝吗?不把你嫂子和两个孩子弄回周村去,我将死不瞑目!!!

话已至此,此次去信,不多谈家常,专就户口问题与弟弟商讨一下,做一个初步可行之计划。

郯城方面兄已做好下列几件事:

一.省、地委知青检查慰问团临走,郯城接待办已将兄之户口问题作为重点,提请鲁中方面作为重点问题接洽商谈,这是兄拖着病残之躯长期奔走之结果。

二.郯城知青接待办主要负责人明确答复兄:如果鲁中方一切努力失效,兄个人采取任何措施,郯城方全力大力支持。

三.兄个人给鲁中、周村区知青接待办分别多次去信函,给朔易门居委会小栾主任处亦去信两封,已做好充分的舆论工作。知青落实政策这是国务院的政策措施,他们明面上不敢反对,但估计仍会有种种理由推诿扯皮、仍有反复。办事效率低下、官僚作风散漫这是常态,弟可做到心中有数。

周村的借口除去口头上的,大约还有小栾主任许多不便明讲的。愚兄希望吾弟在最近的时期内,尽可能少看一场电影,多去朔易门居委会跑跑腿;给小栾造成一些心理压力,兄之事他的阻力最大。兄之要求或许有些残忍,委屈弟弟了,容当后报!

以上情况介绍于弟,是希望弟必须认识到:兄之要求是完全正当的,是完全符合党的有关上山下乡政策的,必须尽早大力争取!如周村方面有所松动或答复,弟宜及时回信,兄好采取相应对策,最后大约兄非亲自回周村难成此事。弟除了解情况外,可对兄回周村有力的方面多宣讲,别让四邻八舍忘记兄。

弟于胡干娘处多多问候,几年难见又增了几岁,不知身体如何?

别不多谈,静候弟之佳音!

兄????字

七三年X月X日

七五年春节过后,在北方的广大地区,年味还没散尽,料峭的寒风中李汇昌起个大早,抓起把大扫帚开始清扫院子。黎明即起、洒扫庭除,这是李汇昌多年来,不管在多么艰难困苦中都保持的习惯,也有锻炼身体的意味。这时三姐儿走过来,顾惜地对男人说道:“孩子们都大了,这些活还是让他们去干啵。院子里风冷,你又上了年纪,可得注意身子骨,不然冻着可咋治?”

李汇昌停住手里的活,他拄着大扫帚喘口气歇歇。看着三姐儿斑驳的头发,憔悴的面容,消瘦的身形。从前圆润的脸庞已瘦得只剩下个轮廓,眼角处也满是皱纹;柔嫩细白的双手已变得粗糙,变形的指节也暴露出来。他不由得心底暗叹:“哎呀,时间过得真快呀!自遣返回李庄,眨眼工夫已将近十年,这些年真是亏待了她!三姐儿跟着我来庄里遭受这些罪,吃穿受困没好着一天,但从来没听她抱怨一句。这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,咋着也没法报答她对我、对这个家所作的付出!”

这一刻,时间突然像凝固住。老两口静静地站在院子里,只是你看着我、我看着你,正在重新互相打量对方,一瞬间变得竟像不认识似得。院子里正在一片沉寂,忽然间却有几只花喜鹊飞来,它们停在房脊上冲着院内叽叽喳喳叫一阵,然后又扑楞着翅膀飞走了。望着花喜鹊远去的影子,两个人同时收回目光。三姐儿遂说道:“他爹,怪不得一大早我这左眼皮直门子跳。你看花喜鹊子登门,是不是有好兆头?咱家待有啥好事到了?”

李汇昌点点头:“嗯!俗话说:左眼跳财、右眼跳灾。冬天已过去,春天的脚步还能离得远么?任何事物都是否极泰来,兴许咱家的坏日子已到头,跟着好日子马上就到来,我相信是很快的事!”

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,兴冲冲说一会子话。三姐儿道:“天不早了,我去做饭。”话音刚落,“砰砰砰、砰砰砰......”忽然就传来一阵敲大门的声音。三姐儿停下脚步,与男人一起侧耳倾听,“砰砰砰,砰砰砰......”敲大门的声音再次想起来,比刚才还更响迫。没听错,是有人在敲门!三姐儿和李汇昌互相看一眼:“大清早谁来敲门?花喜鹊报喜信,难道真得有那么准么?花喜鹊刚刚飞走,难道贵客这么快就来到?”三姐儿说声:“我去看看,大寝晨是谁这么早来敲门?”李汇昌拖起大扫帚又赶紧划拉几下院子。

待三姐儿打开一扇门时,迎面却见到一个身材非常高大魁梧,年纪在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正拱着辆自行车堵在大门口。当两人四目相对,三姐儿看到那与生俱来的熟悉眉眼时,一股幸福的暖流立即涌遍全身,她激动地微微颤抖起来!即使身材、容貌、声音还有其他方面的变化再大,那骨血中带来的血缘亲情却永远无法忘怀!为着保险起见,三姐儿一时还不敢马上确认,她努力地保持住镇定。只是嘴里喃喃道:“你是谁吔?咋看着这么面熟呢?”

来人却不管不顾,声音洪亮地直呼:“三姐!我是你小弟弟念军,你连我都认不出了?”

闻听此言,三姐儿心中的疑惑即刻消融,“哎呀”一声惊喜起来!她马上用一只手捂住嘴巴,强忍住眼泪害怕掉下来,又急忙把大门全部打开,让这个喊她三姐的人进到院子。又转身冲着院子里大喊:“他爹,快来吔!你们快来看,是谁来了?”

李汇昌急忙迎上前去,见来人已把自行车拱进院子,然后吃力地把后轱辘支起来,原来自行车后座上还驼着两袋大米。李汇昌想搭把手,来人却道:“不用,不用!”

李汇昌看到来人身材非常高大,圆脸大眼,面白须净。头上戴顶洗得发白的绿单军帽,穿一身非常板正合体的旧绿军装,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丝合缝。军装的领口处虽没有红领章,但曾经缀有红领章的印痕还在,帽子上也没有红五角星。他的左胸前,别着一枚小孩拳头大小的,红色金属毛主席像章,非常精致乍眼。肩上还斜背着一个军挎包,脚上却穿双乡下人少见的黑皮鞋,皮鞋擦得铮亮能映出人影来。也许是自行车蹬得急,或许是车后驼着两袋大米的缘故,来人的脸上已见细汗,头顶还微微冒出白气来。

李汇昌也觉着来人面善,却不敢十分地相认,一时倒怔住了。屋里的孩子们听到娘在院子里喊,也呼呼隆隆跑出来看热闹,却都不认得来人,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来客。只见来人对着孩子们和蔼地笑笑,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来,非常显眼。然后他又喊李汇昌声:“姐夫”!李汇昌还没来得急反应,三姐儿快人快语道:“哎呀,看你那儿性,你咋给忘了呢?这是我小弟弟念军,出去当兵的那个呀!”

李汇昌终于反应过来:“念军?哎吆!孩子他小舅来了,贵客,贵客!”急忙去掀开门上的棉帘子,把小舅子往屋里让。说道:“他小舅,屋里暖和,快进屋里去坐下说话。”念军也不客套,不用虚情假意,进到屋里不用让,径直坐在迎门的椅子上。他顺手把帽子摘下来呼扇几下,然后把帽子帽檐冲外,仔细地摆正角度放到桌子上。

从室外乍进屋来,屋里的光线略显昏暗,念军还不适应。他睁大眼睛使劲地四下里看看,烧柴取暖的炉子和炕是连在一起的,炉子上的锡铁壶冒着热气,屋里倒很暖和。但炕上的被子却没叠起来,使屋里略显凌乱。

或许在路上灌了一肚子凉气,或许是屋里空气流通不畅,烟味太重的缘故吧?冷热相激再加烟醺味刺激,念军坐在椅子上还来不及开口说话,先忍不住一阵剧烈地咳嗽起来,随即鼻涕眼泪止不住都流下来。三姐儿站在身侧帮他拍背,李汇昌急忙从壶里倒碗开水过来,念军摆摆手,三姐儿就接过碗放在桌子上。李汇昌忙又从洗脸盆里拧快热毛巾过来,念军咳嗽劲过去,觉得缓过这一阵才长舒口气,接过李汇昌手里的热毛巾,把脸和手仔细抹一遍。

三姐儿又端起桌上的热水递过去。对弟弟道:“念军,你先哈口热水压压,我这就去擀面条,等会咱哈热面条汤,连吃带哈愉阔。”

三姐儿一通忙活,连擀皮带刀切,由胜美帮着烧灶,一大锅面条很快做好。李汇昌和念军一边一个坐在大方桌两边,孩子们则围着小方桌坐在低处,每人面前一个大海碗,碗里盛着葱花炝锅的手擀热汤面。与别人不同的是,念军碗里有两个荷包蛋,李汇昌碗里有一个荷包蛋,别人的碗里都没有荷包蛋。茅囤子里盖着刚出锅的玉米锅贴,一面金黄一面焦胡,这是今年秋上刚打下的新玉米,闻着喷香扑鼻。自家腌的萝卜豆豉咸菜,已发得稀烂,咸淡适口、入嘴即化。

三姐儿忙活一阵,刚在大方桌旁打横坐下,念军马上从自己碗里掎起一个荷包蛋放进姐姐碗里:“三姐,你趁热吃!”

三姐儿还想推让,念军用有力的大手压住她的胳膊:“三姐,你吃,你快趁热吃!”泪花又涌上三姐儿的眼角,她转过身趁着看孩子们吃饭的时机,顺手把眼泪悄悄抹去。

这一顿饭,孩子们都吃得津津有味,十分香甜!平日里不过就是:玉米面窝窝,玉米面煎饼,玉米面糊糊和咸菜。不管有没有胃口,不管爱吃不爱吃,不管想吃不想吃,不吃就得饿一上午。今晨能吃上顿手擀的面条,还见着油花,十分的难得,全沾小舅的光!

早饭过去,胜美忙着收拾碗筷,大人们沉住气闲话家常。三姐儿问弟弟:“念军,咱俩个得有十五六年没见面了吧,你咋变得这么白白胖胖了呢?刚才我去给你开大门霎,几乎就不敢认了。你不是一直在东北大连当兵么?咋知道我住这里,还找到家来?”

念军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,笑笑说道:“三姐,这两年我确实胖了,还胖得不少。至于当兵的事么,也总算揭过去了。去年我就从部队上复原,连家属带孩子全都从大连迁回到周村,现在上级已经安排我在区政府工作。至于你问我咋找到这里来,那还不简单?不是鼻子底下有嘴么。”念军最后又故意卖了个关子。听念军说话条理清晰、逻辑性强,李汇昌觉得这些年不见,小舅子不简单,看来在部队上确实锻炼人!

念军也问道:“三姐,当年你嫁给我姐夫的时候,那时我年纪小记不很清。李家据说是家大业大,你出嫁时也好像很风光的?还记得五五年我当兵走的时候,三姐好像还有公职的,咋也跟着姐夫给遣返回庄里来了?这说话间不过二十来年功夫,咋就混成这么个光景?这才大正月里,一家人生活上咋就如此的艰难呢?”

没有任何的遮遮掩掩,没有任何的客客气气,不是亲弟弟谁能说话如此的率直?三姐儿和李汇昌却不禁呆住了。三姐儿终于忍不住,长叹口气:“唉!念军,记得咱爹咱娘离世那年你回来趟,有些话咱俩都来不及说,你又忙忙活活地急着往部队赶。这些年,你一直在部队上待着,与外头不大接触,对老百姓的生活真不了解啊。这些年,咱姐弟俩又互相不通信,也没有其它联系渠道就断了音信,你对我家这边的情况了解的太少了!”

三姐儿不由得想起,弟弟念军自五五年参军走后,就一直在东北的部队上服役。除去早些年父母双双辞世,念军曾回周村处理丧事,与姊妹们匆匆见过面。此后因为路途遥远、关河阻塞,再加上部队单位出于保密需要,对往来信件检查很严,念军和亲人间就极少通信。这一二十年间,念军就像断线的风筝,与家里人牵系很少,渐至音信全无。周村这边,都知道有个亲人在东北当兵,说起来感觉着很自豪很光荣,也仅此而已。忽然有天,念军又像从天上掉下来一般站在眼前,与弟弟面对面坐在一起,说起几十年经历的风风雨雨、悲欢离合,三姐儿仍觉得像做梦一般。她不住地揉着眼睛,盯着弟弟仔细看,真害怕是幻境!

紧接着,三姐儿就把自己嫁给李汇昌后,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慢慢讲给念军听:历经土改,五七年反右,六零年三年自然灾害,自己六一年下放等事情说个大概。再把六六年文革初期,李汇昌二次被打成右派,全家也跟着遣返回李庄劳动改造的事详细说说。三姐儿说这些事时,就像个局外人,听着很轻松,好像是在啦别人家的事。三姐儿唯独不把她自价,为着这个家、为着这个家的完整,所受的委屈、所承受的压力和所做出的牺牲说出来。

听着三姐地叙说,念军的眉头紧锁起来,两只眼睛也瞪得滴溜圆,两个拳头越攥越紧。最后实在忍不住,他抬起拳重重捶在桌子上,顿时桌上的茶壶、茶杯一阵乒乓乱跳,茶水都溅到桌子上。然后说道:“这都是些啥事啊!”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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