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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(第七节)

和天下所有处于青春期的年轻人一样,小美和三虎子在一起搭档工作,耳鬓厮磨久了自然眉目生情,当然有朦朦胧胧的情愫。两人之间,只是你看着我好,我看着你顺眼,心头有一丝好感罢了,那本来就是青春期一切美好事物的源泉。三虎子问小美:“以后你还来看我吗?”小美眼中只是又淌下几行热泪,却没吱声。见此情景,三虎子心中即悲凉又无奈。无论公司破案小组的人,用尽什么手段怎样地折磨他,他都能咬紧牙关硬挺着不屈服。当看到小美流着泪离去的背影时,三虎子却再也忍不住,眼泪夺眶而出。

反革命标语案件一直抻不长拉不断,破案小组的人天天逼迫三虎子交代罪行,让他承认所写反革命标语之事。而三虎子却认为:“既然打也被你们打过,骂也被你们骂过,反革命标语确实不是我写的,我为啥要承认?再大不了被你们折磨死算完!”他始终抱持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,而是顽强地坚持下来,硬是一直不松口,不承认强加给他的罪状。三虎子不承认,案件破不了就得熥着,双方陷入僵局状态,这个过程即痛苦又漫长。

说话间,三虎子已被关押两个多月,冬天又到了,需穿上厚厚的棉衣御寒。这天,李明礼却匆匆跑来传递个消息:“好了!兄弟,你的罪名洗脱了!真正在建筑工地上写反革命标语的家伙,已被逮住了!”

三虎子的心仍在麻木着,乍一听着这个消息,一时竟没转过弯来,他还不敢十分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直到李明礼又重复一遍,三虎子才想起来问道:“明礼哥,这是真得么?你是说真正写反革命标语的人被逮住了!”

李明礼急忙点点头:“兄弟,难道你以为当哥哥的跑来,只是为骗你高兴么?真正写反革命标语的家伙确实被逮住,已经被公安局的人抓走。这个事不光咱全公司的人知道,社会上都知道了,这是千真万确的!你的事情终于过去,可以还你清白了!”

明礼哥说得如此真切,三虎子的一颗心终于如释重负,他的双眼噙满泪水。喃喃自语道:“抓到了,真得抓到了。可以还我清白了!”

原来真正写反革命标语的人叫范二,他正是建筑工地附近村子的居民。范二是年已经四十多岁,家庭出身很不好,与三虎子老家的情况有些类似。解放前,仗着家里底子厚,还能吃得开。解放后,范二的家庭也被清算过,他又没做过正经的职业,也没有一技之长,生活一下子陷于困顿。他又懒得要命,不想出力干活养活自价,即使到井台上打水也永远只打半筲,提起筲觉得多一点都得再倒回去。范二坐吃山空,常常揭不开锅,吃了上顿、下顿不知道在哪里寻?

比起那些穿蓝短衫、绿短衫的小人物,范二确是个真正穿长衫的人。即使已经解放过去多少年,无论四季如何变化,范二却始终端着个架子,身上的一袭长衫却永恒不变,着实显得与整个社会大氛围格格不入。长衫虽长年穿在身上,却一直没人理摆范二,弄得又脏又破又旧,似纳鞋底的袼褙一般坚硬,还时常散发出腐败酸臭味来。范二的头发不知多少年没理过,又脏又长又乱;脸也不知多少年没洗过,污漆得只是在眼睛偶尔转动时,才能看到一丝白的东西从上面划过。如果他一动不动坐在那儿,大多情况下,人们必定认为他是个死人。范二从骨子里就对新社会不满,痛恨新生的国家,痛恨执政党和他的领袖。并且他还有个犟脾气,曾经挺有骨气地发誓:“我即使穷死、饿死,也不给政府干一天活,绝不吃政府一粒粮。”

也是无巧不成书,两个多月前,恰在三虎子回李庄探家的当天夜里。范二腹中实在饥饿难耐,就跑出来到处转悠,渴望在收获过的庄稼地里,能找到点充饥的东西。可是一切让他失望了,当他空着手经过建筑工地时,一阵心血来潮就停下脚步,顺手写下两条反革命标语以泄私愤。

三虎子虽被公司破案小组逮进去,但他抵死不承认,双方长时间陷于僵局。同时期公司保卫部门并没闲着,他们采取外松内紧的措施:外表看似工作照旧,像没发生过啥事一样;内里却在各个建筑工地上加强人手,提高巡逻保卫密度。两个多月后,当范二再次出来瞎转悠,到建筑工地上图谋不轨时,却被公司保卫部门的人用手电筒罩住。范二在电光柱下一动不动,保卫部门的人却被他的样子吓坏了,以为真得碰上传说中的妖魔鬼怪而没敢轻举妄动,赶紧报告给公安部门。

范二被公安局抓进去,人倒很爽快,直接承认反革命标语都是他写的。范二遂以“现行反革命罪”,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。范二来到监狱,给他洗过澡,头发被剪的一根不剩;多少年的长衫终于脱下来,换上劳动布的蓝衫,里外焕然一新,倒使人认不得他了。范二曾经发誓不吃政府的一粒粮,被抓进去后,不论好孬却吃上十几年的公粮,这从客观上也挽救了其生命。而三虎子却阴差阳错,差点成为范二垫背的,造成一段刻骨铭心的苦痛经历。

反革命标语案告破,公司破案小组的人终于如释重负。他们对三虎子说道:“李明虎同志,你的案件已经了结。从现在开始,你重获自由了!”他们打开三虎子身上的手铐脚镣,迅即转身离去。十六七岁的年轻人,无端被关押六七十天,无端被残酷折磨,到头来轻飘飘一句话就放了。只留下三虎子,却是呆呆地立在关压他的小黑屋子里,不知如何是好?李明礼来接三虎子出去,他的眼泪又夺眶而出,不知是苦、是甜、是酸、是辣、还是咸,是委屈还是高兴?三虎子此时的心境,恰如一首诗所写:

青春廿载梦成空,

冷眼云山看过鸿。

谁省个衷多少味?

酸甜苦辣酿其中。

重新呼吸到新鲜自由的空气,三虎子心中却长时间忽忽若梦,不觉得这是真的,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是好??李明礼道:“兄弟,现在公司里已乱成一锅粥,人人都很忙。造反的造反,串联的串联,夺权的夺权。你的事是公司的错,他们自知理亏,再不会有人来理乎你。依我看,你还是跟着我回木工班去,好歹按月能从单位上拾个工资,先糊弄着养活自价,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想想眼下也实在没别的出路,三虎子就听从明礼哥的话,跟着他又回到公司木工班。

谁料想,才见到三虎子回来,萍姐又不消停了,竟扭着水蛇腰来找他。她把手捂在心口窝,努着两片薄薄的嘴唇,腆着脸做出一副夸张的模样。说道:“哎呀!三虎子,你被那些人关进去,不知道把姐姐的心脏都急成啥样了?我成天吃不好也睡不好地替你担心,上火把嘴里都烧出燎泡来。不信?你看看,你看看我这嘴里烧的......”说着说着,萍姐竟捏起片嘴唇,身子软搭搭腻歪歪朝三虎子身上倚过来。

吃一堑长一智,历经这番磨难,三虎子早已洞悉萍姐的为人。既然惹不起她,难道还躲不起么?三虎子遂假装干活,神情平淡地闪身躲开她。李明礼却从来不吃萍姐那一套,他论起手里的斧头,在砧板上乒乒乓乓一通乱砸。李明礼对她也没好声气:“瞧你个熊骚样,就知道满嘴里跑火车。你嘴里上火跑木工班来干啥?快滚回你办公室哈水去,别耽误人干活!”经李明礼一顿抢白,萍姐见话说不到一堆,人又讨个没趣,只得怏怏地走了。

李明礼是从乡下出来的老土,工作有能力但没文化,公司里各造反派组织都看不上他。李明礼也看不上这些造反派,总觉得这些人好端端的不干活,像疯狗一样乱咬,整天闹来闹去没啥意思。但他也说不出有啥不对的地方,总之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,所以李明礼乐得清闲,姑且算个城市里农民出身的逍遥派吧。三虎子更不用说,黑五类子女身份似乎是原罪,更是无人理他。刚被关押两个多月,出来后已经跟不上形势,辩不清好坏对错。再加身心受到严重摧残,被折磨得怕了,躲得两派远远地,是三虎子目前唯一的明哲保身之法。

六六年底,降下几场大雪后,建筑公司各处的工地又陆续停工。其实各路造反派都在忙着造反,公司的管理已陷于瘫痪状态,即使有工程也无人去干。李明礼对三虎子道:“兄弟,咱俩走吧!反正在这儿闲着也没啥事做,还空耗粮食,倒不如回家去看看,年底下再帮着家里干些活。”于是李明礼骑上自行车,带着三虎子回到李庄老家。

父母看到儿女回来,一家人年底下能团聚在一起,自是喜出望外。三姐儿看到儿子大老远回来,虽打心眼里高兴,却又明显感觉到三虎子身上,说不出哪里有不对的地方。首先能看到他身上变化挺大,才几个月不见,一个阳光挺拔的小伙子,腰背竟松松垮垮下来,身形萎缩不少。再是脸上两边颧骨突出来,两腮却深深地凹进去,脸形瘦得只剩一刀刀。尤其是两只眼睛失去光彩,大而空洞且不敢直视看人,说话语速慢还不连贯,缺少年轻人特有的朝气。如果三虎子不说,做父母的又哪能得知?其实这是他小小年纪,被非人道残酷虐待,所留下的后遗症。李汇昌夫妇非常心痛儿子,总以为三虎子一个人在外边,工作劳累且不会照顾自己,再加上营养不良才造成如此的情形。三姐儿关心地问儿子:“三虎子,你饿不饿?我去给你擀面条,先哈碗热汤面暖暖身子。”

三虎子摇摇头:“娘,您甭忙,我不饿!”三姐儿也不管他,忙去洗手和面,准备给他擀面条。看到弟弟妹妹们围拢过来,三虎子这才觉得没见到和平。他问爹:“我弟弟和平呢?咋没见到他?”

李汇昌叹口气:“嗨,和平到黄河上出夫去了!”

三虎子吓一跳,瞪着眼道:“爹,你说啥?俺弟弟和平才多大?他那么点小孩子能到黄河上去出夫么?还不待累杀他?”

李汇昌又长叹口气,却实在说不出话。三姐儿正和着面,插口道:“三虎子,你可能不知道啊,我也是来到庄里才听说。咱这里一到冬天农闲的时候,上级就组织各村农民到黄河大坝上去出夫,开挖沟槽,拉土压坝,兴修水利。”

三虎子点点头:“兴修水利我知道,毛主席还星期六参加义务劳动,到十三陵修水库呢。可是俺弟弟和平太小,他过完年才叫十二周岁,那么点点小人还没地排车高。他能去黄河大坝上干啥?”

三姐儿叹口气:“唉,也是没办法呀!上级规定一家必须出一个劳力,咱屋里你四旮旯瞅瞅,你爹打小没出过力,现在又老不中用。我和你妹妹胜美又不能去,你几个弟弟里顶数和平年龄大,他不去谁去?叫你说说,咱家里还有个整装装的劳动力么?”

“让和平去吧,去锻炼锻炼也挺好!咱一家人自从周村被遣返回来,你妹妹胜美、弟弟和平就没再去上学。你妹妹胜美还好点,她懂事也听话,能跟着大人到坡里去下下地,挣些工分回来。和平这次能到黄河大坝上出夫也是个机会,大坝上民工一天三顿饭吃饱管够,捎带着还有少许外快,能给家里俭省不少。再说他是和二蛋子一块去的,兄弟俩在一起互相照应着,肯定吃不了亏。”爹爹说这些话时,貌似看着还挺轻松。

三虎子却想着:“和平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去黄河上出夫,那劳动强度可远远超出小孩子的承受力,弟弟能承受得了吗?”因此心里觉得老大的不落忍。可回头再看看家里现在的处境,想想现实环境中的一切其他因素,话到嘴边三虎子又硬生生咽回去。他再看看妹妹胜美,想想她过了年也就十四岁,正是千娇百媚、花枝招展、爹娘面前撒娇的年纪。从前在周村街面白肤细的妹妹,回到农村老家几个月下来,已经晒得面目黝黑、头发散乱,真有个庄稼孩子样了!三虎子不由得摇摇头,问妹妹胜美:“你真的跟大人们下坡了?还能给家里挣工分?”听哥哥问起上坡干活,给家里挣工分的事,妹妹胜美没等搭腔眼圈先红了,接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。

女孩子十三四岁,正是爱俏爱打扮,背着书包无忧无虑上学的年纪。胜美稚嫩的肩头,却不得不扛着与她年龄、身材不相称的各式农具,下坡去劳作挣工分。三虎子轻抚着妹妹的头,说道:“胜美,别哭了!你这一哭啊,咱全家人心里都难受!其实呢,哥哥在外头受的委屈,比你还多还厉害呢.......”他又突然打住话头,不再往下说了。

三姐儿正擀着面皮子,看见闺女胜美哭,不觉也掉下眼泪来。她直直腰,用手背抹抹鼻子,带着哭腔说道:“唉,也不怪你妹妹哭。咱全家人从周村被赶回老家来,正赶上秋收的时候,先是收棒子,再是翻地种麦子。你妹妹的性子又随你们李家人,认真、倔强、不服输。胜美每天都和个大人似的下地干活,咬着牙拼死拼活干一天,傍晚收工评工分的时候你猜咋着?”

“咋着?”三虎子问道。

三姐儿道:“还能咋着?生产队里欺负胜美!一般的人都能评上十分工,那些偷奸耍滑的,最差最差也能评上个八九分。可你妹妹却只能评上个三分二分,最多最多的时候能评上四分,连别人一半的工分都评不上,气得你妹妹天天晚上回来委屈地哭。”

三虎子气愤地说道:“咱家没找他们评评理么?”

三姐儿道:“生产队里早说了,小孩子干不动多少活,给她记这些工分就不少。可明明分派农活的时候,谁也没把胜美当小孩子看待呀?给胜美分派的农活和大人的一样多,明明的知道是在欺负人,可也没办法呀?其实欺负你妹妹就是在欺负咱们家,生产队里是故意冲着咱家来的,不把咱家当正经人家看待。”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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