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虎子回到李庄，在“新家”住一晚上，煤油灯下和爹娘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。
李汇昌道：“自《五.一六通知》和《（八.八）十六条规定》两个中央文件下发后，在很短的时间里，全国各地的红卫兵运动风起云涌、迅猛发展。大、中学校的学生们，都是年轻单纯的年轻人，正处于青春叛逆期。他们的情绪极易被点燃，思想极易被操控，文革的热情，就率先在学生们中间发动并激发起来。”
三虎子问道：“爹，咱周村街的造反派闹腾的还挺厉害么？”
李汇昌道：“可不是么？文革就给贾小乙这样的人带来了契机，当初他冒替你去上光背中学高中，可是他实在不是学习的料，他也绝对不是个消停的人。今年六月中旬，贾小乙就率先贴出周村光背中学，全校第一张大字报《炮打校领导》。负责该班级管理的陈老师，对学生的这一做法提出不同看法并进行疏导，却被别有用心的人所煽动和利用。煽动者挑动学生们起来造陈老师的反，反抗所谓陈老师对学生们的压迫，在学校中散布所谓陈老师镇压学生运动事件。犹如一块巨石丢进平静的湖面，瞬时激起一片巨浪，多年来曾经祥和的校园立即就沸腾起来。半个多月时间，批判陈老师、批判校领导的近万张大字报，就如雪片般漫天飞舞起来。连曾经一心只读圣贤书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路仁甲，也不明就里被卷入运动中来。”
三虎子吃惊道：“连路仁甲都当上红卫兵造反派么？”
三姐儿忙道：“鲁仁甲是个好孩子，虽说咱全家被遣返回老家来，却多亏他及时出手救了你爹爹一条命，不然咱家的麻烦更大呢！”
三虎子不解地看着爹爹的脸，李汇昌却点头称是。继续说道：“如果光被中学的红卫兵们，仅仅在校园中贴贴大字报，喊几句批判老师的口号，充其量也不过是茶壶里的风暴，无法掀起更大的波澜。但是年轻人造反的脚步，他们造反的冲动和闯劲，早已超出主要领导人的预想，更超出善良百姓的想象，实在难以遏止。以贾小乙为首的这群年轻人，首先冲击到周村马路街的基督教教堂，关押并斗争了牧师们，恰巧信仰基督教的刘医生也在教堂里。被关押期间，刘医生连打带吓又无人照料，他胖胖的身躯承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刺激，胸前背后突然一片巨大的疼痛，倒下去竟再也没爬起来。然后这群年轻人们又窜到周村大街中段，把千佛阁、关帝庙、妈祖阁，建于大唐贞观十年的明教寺等寺庙建筑都捣毁。庙门、窗棂、香炉折腾得七零八落，庙里的佛像造型全部捣毁扔出建筑物外，文物经籍一把火烧得精光。更甚者，贾小乙一声令下，这群人们又窜到大街北头，疯狂地捣毁真武大帝北极阁和立在阁子前头的‘今日无税’碑。”
三姐儿接过话头：“可不是咋着！就说这今日无税碑，又咋着他们了？它几百年来静静地矗立在北极阁前，经过多少世代兵匪战乱都没事，一夕之间竟被破旧得粉粹，真叫人看着心疼得慌！”
听着爹娘的话，三虎子想起来：“这方六角形今日无税碑，是清朝前期顺治朝的刑部尚书李化熙，忧一方百姓疾苦，为造福乡梓，让商人们安心做生意，免除周村市税，而奉顺治皇帝敕旨所立。今日无税碑的树立，不在碑的本身，而是她的外延功能，这是一种制度创新和自由主义经济的超前体现。今日无税碑见证着周村商业和市场兴衰的风风雨雨，是无言的活化石；比起欧美西方资本主义萌芽早百年，比起周村街的开埠更早了数百年。”一旦被捣毁，三虎子也觉得可惜。
李汇昌接着道：“再后退一步讲，这群年轻人如果仅破坏点东西，砸烂点物品还好说。可是第一百货公司的牛书记，建联丝绸印染厂的总经理羊大少爷，也被他们打倒了。”
三虎子惊问道：“爹，我听说五七年你被打成右派，不就和第一百货公司的牛书记有关么？他和羊大爷咋还被打倒了呢？”
李汇昌叹口气道：“牛书记是被当成当权派打倒的，羊大少爷却是被当成当权派、大资本家和右派被打倒的。”
三虎子觉得爹说的太笼统，刚待开口再问。三姐儿道：“牛书记是复员军人，来到第一百货公司当书记。他这个人性格刚硬，和红卫兵硬杠着来，被造反派一顿好批斗，打折了三根肋条。羊大少爷却是老滑头，早早地藏起来，还是被他从前的伙计张三保揪出来献给红卫兵。可是羊大少爷肚里有一定之规，无论造反派怎样折腾，他就是不开口。最后又是他从前的伙计张三保先领着动的手，把他打得浑身没有快囫囵地方，嘴里的大金牙都打得吞进肚子里，你说有多危险？这人光看外表不看行动，还真就分辨不出好孬来。你说这张三保看上去长的瘦弱文静，可是打人出坏道子，再没个比他厉害；王二横看上去虽长得粗浑蠢笨，但是却有良心，幸亏是他半夜里偷偷把羊大少爷送回来。也幸亏有王二横不计辛劳，跑前跑后的帮忙找医拿药，羊大少爷这一身伤，直将养了两三月才慢慢恢复过来。”
三虎子问三姐儿：“娘，您和俺爹见着羊大爷来么？俺爹又是咋着回事？”
三姐儿长叹口气，难过地说道：“羊大少爷被王二横用小车推回来的惨状，我们也是听别人绘声绘色讲一遍，骇得你爹当场就胆战心惊！当时幸亏你爹听我的话，不然麻烦大了！起现在全国各地都乱成一锅粥，公司供销科的业务已做不成，你爹就悄悄回到周村家里。他本来是应该回到单位上班的，但我却多长个心眼，硬生生阻拦下来。我对你爹说，公司里人人都知道，你是个给单位干供销的，又长年在外头驻点，有时回家来住几天本属正常。现在到处都这么乱，百货公司肯定也清净不了，还不如就在家悄悄地待着，省得有事脱不了身。这次你爹就听我的话，一直在家静悄悄地待着，单位上也无人理会此事。恰逢此时百货公司被他们捣毁，你爹就此逃过陪着牛书记、宋经理被批斗的劫运。你爹和羊大少爷素来交好，闻听他遭难不免就兔死狐悲，曾和我商量着想去看一眼。我就劝你爹，天这么晚了，羊大少爷这个情况已经定局，你再去也解决不了问题，也代替不了他受罪，说不定还竟去给人家找麻烦。再一个，你即使想去看他，等几天风头过去，局势平静下来再去看也不迟。再又说，你也不怕出去招风惹灾？还不如就在家安安静静地待着来！”
三虎子点点头：“娘，看来俺爹是听您的话，才躲过挨批斗的一劫！”
李汇昌说道：“我和你娘一直轻声议论着街面上发生的事，直到很晚才躺下。俺俩刚待合眼，忽听到大门铁环轻轻地叩击一两声，立刻就警惕地竖起耳朵，大门的铁环却再也不响。我和你娘刚待放松下来，忽又听到小石头敲打窗户棂的声音，你娘就赶紧叮嘱我别动，她先去看看有啥情况回来再说？不大一会儿，我看着你娘捂着胸口回来，脸色已变得煞白，呼吸又有些急促和紧张。我就急忙问她咋了，有啥大不了的事？你娘就说，不好了！刚才是三虎子的同学路仁甲来报警。这个小路说让我抓紧逃命，不然就来不及了！我当时还有些半信半疑，问你娘是不是亲眼看见小路了？你娘说没亲眼看见小路，是隔着门缝说的话。他自报家门是小路，听着声音也像是他。等你娘开开大门，早跑的没人影！我当时就有些迟疑，这个小路一句话就叫我抓紧逃命，莫不是疑神疑鬼吧？”
三姐儿道：“你爹是这样想，我可绝不这样认为，就叫他别再满不在乎。既然人家小路半夜三更跑来报信，肯定有他的道理，让你爹还是赶快拾掇拾掇抓紧逃命要紧！如果真被他们抓住，想想后果，说不定比羊大少爷下场还惨呢？我急忙从衣柜里拖出个包袱，都是平常洗干净有心收下，让你爹备穿的衣裳。又拿出个大绒布，包上几个面卷子，一起塞进包袱里。催促你爹别再磨蹭，待一会天就明快了，赶紧骑上自行车回恁老家去躲躲风头吧。你爹当时还问我往哪里跑？我就说李庄那地方偏僻，可能安静些，等躲过这一阵，打听打听风声再说。你爹又一直顾虑着我，还挂挂着孩子们，不愿意轻易离家。直到我说快走你的啵，我和家里不用你多管，我自有办法，大不了和他们豁上！你爹才和我道声别，也顾不上多看孩子们一眼，急忙蹬上自行车消失在茫茫黑暗中！直到我把你爹送出大门口，你的几个弟弟妹妹还都在熟睡中，他们还小，当然不知道暗夜中发生的凶险事情。”
三虎子忙问道：“俺爹当时是跑了，可是咱家咋就被遣返回老家李庄来了呢？”
三姐儿道：“这个事可是跟小栾有关，说来话又长了！他帮着红卫兵出谋划策，来朔易门居委会造当权派的反，把公主任抓起来批斗，给她按上好些罪名。包括公主任把招工名额优先给你（三虎子），也被他们说成是和黑五类分子相勾结，在无产阶级革命队伍里安放定时炸弹。还有因为公私合营时，公主任不同意瘸子潘老七到朔易门居委会的火烧铺干活，被说成是欺压民众，也被他打了几拐杖。如今第一百货公司里，是你爹从前铺里的伙计小周掌权，咱居委会说了算的，已变成小栾主任。你爹因为逃跑，没被他们抓住，小栾主任又提供出你爹早些年写得一首诗，说是攻击政府，有右派言论。在你爹没露面，更说不上申诉的情况之下，朔易门居委会栾主任和第一百货公司的造反派领导人小周，两人又沆瀣一气，给你爹戴上右派帽子，把他二次打成右派。并作出开除李汇昌公职，从原单位驱离，遣返原籍李庄劳动改造的决议。你爹被遣返回来，朔易门居委会的小栾主任，就威逼着我和他划清界限，彻底交代你爹的去向。我当然是死活不答应，坚决不按小栾的要求去做，最后栾主任又代表朔易门居委会亦做出决议，把我和你弟弟妹妹们，一并跟随李汇昌从朔易门居委会遣返，回原籍李庄生活并劳动改造，并立即执行！三虎子，你想想，我哪能那么好打发？就拿着和你爹的《离婚证》去找栾主任，说明早和右派分子脱离关系。现在孩子们跟着我生活，谁有罪谁受，谁犯罪谁承担，李汇昌有罪李汇昌一个人受，不能牵连自己和无辜的孩子们，我不同意和孩子们被遣返回李汇昌原籍！谁知小栾主任却阴阳怪气，说我和你爹的离婚证，谁不知道是假的？那是在演戏做给人看，解放前我俩就没有结婚证，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在一块生活，又从没分开过，那就是事实婚姻。现在组织上已作出，给予咱全家遣返原籍的决定，朔易门居委会已经注销咱全家人的户籍。今后咱全家人的生活、就业，包括孩子入学等等，已经跟朔易门居委会没有任何干系。”
三虎子没想到，娘今晚上竟说下这么多的话。她最后叹口气道：“回想起四八年秋天，我刚跟恁爹结婚后，去老家李庄上坟祭祖时所发生的一幕幕。在回周村的路上，我曾发过誓：这一辈子只要我活着，就再也不回老家，再也不去那穷埝子！谁知不到二十年过去，不光是我，包括孩子们却全都被遣返回老家李庄，竟是一语成谶！”
听完娘的话，三虎子终于明白，全家人从周村被遣返回老家李庄劳动改造的缘由了。（未完待续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