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一年夏天，大蛋子手里卷着张奖状，背着书包早早从学校回来。一看西屋里没人，知道爹娘还没下班，于是径直走进北屋。弟弟三虎子正坐在婆婆车子里玩耍，胡干娘却戴着个老花镜，手中做着针线活。看见大蛋子进来，她就问：“好孩子，今天放学咋这么早？”
大蛋子道：“干娘，从今天开始，学校里待放暑假。”随即又展开手里的奖状：“干娘，您快看，我得的奖状。今回期末考试，算数、语文我又在班里拿第一！”
胡干娘哪里认得字，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，接过奖状横看竖看。然后摸着大蛋子的头揽进怀里：“好孩子，你梅芬姐姐就说你脑子好使，学啥都快。你可得好好学习，学出点啥出息来给我争口气，也不枉干娘看你一场！”
大蛋子翻身看着胡干娘的脸，认真地说：“干娘，您放心，我一定好好学习，啥时候都不离开您！”
胡干娘却叹息道：“好孩子，你的心意干娘是领了，但长大后却身不由己啊！”
大蛋子却不理解，问道：“干娘，啥叫长大了身不由己？”
胡干娘道：“好孩子，你现在还小，等你长大了，慢慢地你就能体会得到！”
大蛋子忽然看到桌上有封信。就问：“干娘，这是谁的信？”
胡干娘道：“哎吆，我都忘了！刚才邮差送来的，是你梅芬姐姐寄来的。我又不认字，要不你帮我念念啵？”
听说是梅芬姐姐寄来的信，大蛋子童心重也很好奇，他很想知道梅芬姐姐来信写的啥？大蛋子拿起信封翻看着，犹豫了一下对胡干娘说：“干娘，我是真想给您念念俺梅芬姐姐的信，可是我还不认字呢！我现在光学拼音字母，汉字还没学几个呢；上学前，俺爹教我读的唐宋诗，我是光会背不会写！”
胡大嫂道：“好孩子，不碍事。把信放那儿吧，你有那份孝心就行。待会你爹回来，吃完饭有空的时候，让他给我念念。”
自己的商铺，又有两个伙计帮忙照应，时间上相对自由，李老板每次都早回家做饭。看到爹爹回来，大蛋子扬着手里的奖状迎上去。骄傲地说：“爹，您看，我又考了个第一，得了张奖状回来！”
抚摸着大蛋子的头，李老板内心非常高兴：“我这个儿子，除去身体娇贵点，学习真是没得说，让人省心！
大蛋子又道：“爹，俺梅芬姐姐来信了，干娘说让您抽空的时候去帮她念念。”
“嗯，知道了。”李老板应一声，先去忙着做饭。
三姐儿回到家，先到北屋里抱出三虎子喂奶，大蛋子又开始炫耀他的奖状。吃饭时，大蛋子忽然说：“爹，俺学校从明天起开始放暑假，您得给我找点活干吧？我想挣钱。”
李老板停下筷子，不解地看着儿子的脸：“好孩子，你才七岁，身体又不行，能干啥活呢？再说了，现时我和你娘又不需要你帮着挣钱。”
大蛋子道：“俺老师说秋上开学时，家庭经济条件好的同学，不光要交学费，还得为抗美援朝募捐飞机和大炮。”
李老板问：“那你老师说得捐多少钱？”
“俺老师没规定说每人必须捐多少钱，都是个人自愿。但俺老师最后却说：学生们捐钱，每人最好不要低于五百元。”大蛋子道。
李老板轻轻叹息道：“别看咱这国家虽一穷二百，但老百姓有志气！全民募捐，连孩子都有此心，美国鬼子焉有不败之理？三虎子他娘，你捐了多少？”
三姐儿道：“我一个月有数的那点死工资，待能捐多少？我捐半个月的工资，十万块就不错了。你看人家公主任，真了不起，把一个月的工资一下全捐了！汇昌，你那捐了多少？”
“我们商会组织募捐，我认捐二十万。”李老板说着，从兜里掏出张收据让家人看。
大蛋子又道：“爹，俺老师还说：学生们除了募捐，还要优待军烈属。明家胡同西头的宋大娘家就是烈属，老师让俺学习小组的学生，每天做完家庭作业，还得帮着她家抬一担水。”
李老板闻听，瞪着眼直摇头：“大蛋子，你身子骨那么弱，能抬动水么？小小的年纪，压住身子、伤着腰可咋办”
三姐儿白一眼李老板：“汇昌，我看你那点觉悟，还不如个小学生。优待军烈属还讲啥代价？人家的孩子都为国牺牲了，咱孩子身体弱，锻炼锻炼不就好了！”
大蛋子所说的烈属宋大娘，家住明家胡同西头路北第一家，和义学胡同紧邻着，都是朔易门居委会的管辖范围。宋大娘的男人死得早，儿子是著名的战斗英模，朝鲜战争爆发后随部队去抗美援朝，年纪轻轻牺牲在朝鲜。周村市里的各级领导时常到宋大娘家慰问，三姐儿跟着公主任也多次到宋大娘家走访，因此对她家的情况比较熟悉。
吃完晚饭，三姐儿抱着三虎子，四口人来到北屋。李老板说道：“胡大嫂，听大蛋子说梅芬来封信，待让我给你念念？”
胡大嫂道：“哎吆，你看他叔啊，连吃口饭都叫你不得安生。”说着递过信来。
李老板拆开信封，展开信给胡大嫂念一遍。大意是：今年夏天，梅芬从济南医学专科学校毕业。部队将从数百名毕业生中招收五十名，准备赴朝参战。梅芬也积极响应号召报名，却没选上没走成，现已分配工作到济南某医院实习。自己准备好好工作，等出息了把娘接到济南来享福，望娘好好保重云云。
念完信，胡大嫂竟有些伤感。忍不住哭起来：“梅芬他爹没有一点信息，我就这一个闺女还考学出去，剩下我一个孤寡老婆子可咋办呢？以后梅芬就是再有天大本事，她早晚也得嫁人；我可不能撇下这个家，跟她到济南去看别人眼色生活，说死我也不能离开这个窝。”
胡大嫂一把鼻涕一把泪，越说越难过、越哭越伤心，倒把三姐儿引得悱恻起来。她掏出手帕递过去，解劝胡大嫂几句也不济事。李老板道：“胡大嫂，你别难过了！梅芬毕业留在济南，虽说是离得家远点，但总归是不幸中的万幸！你再想想，假如她果真参军跟着部队到朝鲜，那后果还指不定咋样呢？”男人竟用这样的话解劝胡大嫂，三姐儿拿眼睛狠狠剜了他几下，李老板才停住话头不往下说。这种话三姐儿听着虽是不甚入耳，胡大嫂却慢慢止住哭声。
这时大蛋子插嘴道：“干娘，你甭难过！以后俺梅芬姐姐不在家，不是还有我么？”说得胡干娘又掉下一串泪珠。
按下梅芬的事不表，且说五一年冬初的一天，已是花叶离枝，哈气见白的时节。“羊家大院”的羊大少爷却嘴里哼着曲儿，手里提着两把子大烧饼，身子晃晃悠悠来到“滙昌綢緞荘”。李老板正在柜上，当抬头看到羊大少爷进来时，不由得心里暗暗叫一声：“老天爷有眼！正是：踏破铁鞋无觅处，得来全不费工夫。我正待有事找他，不想就不请自到。好，好，好！真是天助我也！”
李老板满脸含笑，赶紧走出柜台迎上前去。他双手相拱道：“哎呀，我的羊大少爷！怪不得今晨吃饭时，竟把一只筷子咬出半截来，却原来真是要贵客迎门！不想今日竟屈劳茂盛兄大驾，光临舍下小店，实乃蓬荜生辉，三生有幸啊！请进，请进！”说话间赶紧把羊大少爷引进后面的屋子。
因是惯常来往的好兄弟，羊大少爷与李老板并不见外。他把两包大烧饼往八仙桌上一放，又摘下礼帽搁在帽筒上，然后转身往太师椅上一腚坐下来。羊大少爷咧开大嘴哈哈笑两声：“兄弟，你就少给我来这些陈词滥调啵！兄弟已是春风三度又萌新芽，孩子已过周岁也不请我哈盅，我是不请自到，特来讨扰呀！”
李老板哑然一笑：“茂盛兄，这点小事也值得惊动您大驾？你我兄弟相知多年，这也不是我第一个男孩；再说孩子他娘现又给公家做着事，整天忙的滴滴转，本来不想张扬的。既然今日茂盛兄屈驾光临，少不了咱哥俩一定得出去坐坐，好好聊聊，一醉方休才可！”
于是二人相携着，来到一家貌不起眼的小火锅店，找个偏僻的座位坐下来。李老板对跑堂的道：“来壶上好的茉莉花茶，再来坛老白干，来碟水煮花生米，再来碟卤煮炸豆腐页子。把炸豆腐页子改改刀，切成象眼块端上来，铜火锅先烧上煮着。再来上三斤羊肉片，不要太瘦，半肥半瘦最好；青菜么，应时的看相着上就行。其他的，不够再点，抓紧上！”跑堂的伙计脆脆答应一声，麻溜去了。
李老板从兜里掏出盒香烟，放到羊大少爷跟前。说道：“茂盛兄，天渐渐冷了，你看咱哥俩吃点涮羊肉，贴贴秋膘咋样？”
羊大少爷道：“兄弟，吃啥都无所谓，这个你看相着上。主要咱哥俩有一会子没见面了，心里怪想得慌，就跑来和你啦啦呱。”
说话的工夫，跑堂的每人面前先摆上俩茶碗，提上壶沁香的茉莉花茶来，随即把点着的铜火锅也端上来。李老板一边给羊大少爷倒茶，一边问道：“茂盛兄，今日见您下步走到我的铺里，怎么竟不见骑马呢？”
谁知羊大少爷竟摆摆手：“卖了，都卖了，不骑了！”
李老板一愣：“卖了？”
羊大少爷认真点点头：“卖了，我全卖了，养那些牲畜忒费钱！我把那几匹好马都卖掉，卖马的钱全捐给国家，好买飞机和大炮去打美国鬼子。那成天跟在我腚后头转悠的张三保、王二横，我也不用他们跟着，已把他俩安排到生产车间去干活。节省出两个人力、物力，多生产好支援前线。”
李老板大为惊讶，深感羊大少爷思想转变之快：“茂盛兄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呀？只是可惜了那几匹好马！”
羊大少爷道：“哪里，这社会我算看透了，指着谁也不行，还就是得依靠共产党，他们的做法让我信服。这不周村才解放几天，市里的工委书记就找到我头上，鼓励我们恢复生产，还无息贷款给我用于扩大生产规模。从前谁这样关心咱，谁这样对待咱来？”
李老板思虑着道：“这事我已有所耳闻。还听说由茂盛兄挑头，又联合其他四家小染坊，共总成立建联丝绸印染厂。厂子的规模一下着实扩大不少，可喜可贺呀！”
羊大少爷摇摇头道：“走联合的路子，扩大经营规模，提高产量是大势所趋。只是路子一步迈得太大，急切间竟找不到许多合适的人手，也令人苦恼！”
李老板问道：“茂盛兄，从前霎单干，挣一分也是自家的。如今你们几家联合倒是联合了，可薪资分成怎样划分呢？工人的薪水咋支着？”
羊大少爷道：“这个其实好办，几家想合伙，大家伙就商量着来，满意的就入股，不满意的就另说着。掌柜的入股后，我们五家股东平时按负责任的大小拿月钱，年终再按入股比例提成分红。工人工资是根据熟练程度拿钱，现在新政府下的工人工资，一般最低不少于每月十万块，加班有奖金。工人一天三顿管饭，由馍馍房或是煎饼房供应煎饼和馍馍；早晚咸菜、稀饭，中午管顿菜。秋、春、冬三季吃煎饼、粗粮；夏季麦子下来，吃三个月细粮。”说话间，跑堂的把一碟煮花生米，一碟切好的卤煮炸豆腐页，片好的羊肉片陆陆续续端上来。
李老板把二人面前的酒盅满上：“来，咱哥俩边哈边聊。”
羊大少爷道：“吔，兄弟刚才打听的这么详细，是不是也准备联合联合？”
李老板笑道：“咱哥俩的联合还不够紧密呀？只要茂盛兄产品生产出来，质量又过得硬，你放心，有多少我卖多少！我只是想打听打听情况，好心里有个底。下一步，估摸着我们这帮搞丝绸、百货贸易的商家，走联合的路子也不远了！”
羊大少爷点点头：“从发展的脉络看，一家一户的小作坊式生产形式是不行了。现在市政府的决心很大，再小打小闹看来真的吃不开！”李老板点点头表示认同。
羊大少爷又道：“兄弟，说真得！你搞贸易跑的地方多，交际广认得人多，看是不是能帮我找几个人手？”
李老板点点头：“行倒是行，就是不知羊兄需要什么样的人才？”
羊大少爷道：“好兄弟，企业规模一扩大，产品规模一上来，啥人才我都需要。染坊里就缺壮劳力，账房里也缺个得力放心的好帮手，有文化的我最喜欢！”
不意羊大少爷先提出来，觉得火候已差不多，李老板这才应道：“茂盛兄，你不说我也正好有点事，还待想麻烦你来。”
羊大少爷点点头道：“你我弟兄啥时又见外起来？有啥事你尽管直说就是！”
“茂盛兄也知道，庄里我有个大姑娘，今年十六岁，土改的时候下了学就没再念书。一个半大姑娘，在庄里又能干啥，能有啥出息头？所以我最近一直为此事焦虑，一直想着把她弄到周村来，却苦于没个合适的地方安排。既然刚才茂盛兄说了，你那里缺个得心应手的人，咱俩的闺女你还不放心么？我想不如让她先跟着您干几天，让她历练历练。不知茂盛兄意下如何？”李老板道。
大妮儿是李老板头一个老婆的孩子，羊大少爷当然早就知道。于是问道：“大妮儿这事，你跟三姐儿商量过吗？咱哥俩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，我们建联厂的小工可是睡通铺，一个女孩子家怕是不方便吧？”
李老板道：“茂盛兄，这个您请放心，我都考虑好了。大妮儿既然过来，义学胡同那里肯定是住不开，我商铺里却有空房子闲着，拾掇拾掇就让她临时住着。只需让她在您那里按时上班，到点吃顿中午饭就行。”
羊大少爷认真地点点头：“行，这样也行，就怕姑娘受不了委屈，先让她跟着我干干看吧。不过请兄弟尽管放心，你闺女就是我闺女，咋着我也不能亏待她！”（未完待续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