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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.友谊

当了父亲的丁兆瑞,天天忙得屁打脚后跟,很少有时间与我相聚。我在过完春节后,也去镇上的学校当了民办教师。教学相长,职责逼着我又钻进书本,恰遇年底国家恢复高考,在二十多人竞争一个名额的冒碰中,竟然被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历史系录取了。

送我上学这天,兆瑞哥撂下所有的家务,背上我的行囊,苦口婆心地支走我所有亲友,就为一路能单独同我说说话。走到县城时,才下午三点多,离晚八点的火车还早。他将我拉到唯一的国营食堂,花一块七毛八分钱买了一盘猪耳朵、一盘凉拌拍黄瓜、二两散酒和两碗荤面,郑重地为我送行。农村人极少有为吃饭花钱的,一般出门都是自带干粮,大不了到饭馆要一碗面汤,所以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奢侈的一次饮食消费。

两口酒下肚后,我俩忆起闯山的经历,听说我们所遇见的那个山民,多么善解人意的一个老人,却被查出解放前曾是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,给拉去枪毙了,也不知他的老婆和女儿现在怎么样。我想兆瑞哥要是当了那家的上门女婿,肯定是屋漏偏逢连阴雨,心灵的打击更大了。抬头一看,他的眼圈红红的,说世事难料,由命不由人。城里的人被发配到乡下,乡下的人反而要进城了,这一来一去,时空变换,人生的命运就不一样了。

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,就说他那一双儿女才值得人羡慕,长了宝婵嫂子的眼睛,长了他的鼻子和嘴,笑起来特别甜,在村里人见人爱,就连走村串乡的货郎都想抱一抱,还给娃娃送棉花糖。

丁兆瑞无语了,那一刻也只有孩子寄托了他无限的希望。月台临别之时,他塞给我三十块钱,说我买的布,宝婵母女俩非常满意,丈母娘估计最少也得花三十多,而他当时给我的,只有九块五毛二分,兄弟的情分,什么都不说了。他还给我一张纸条,让我有空时去纸条上的地址看看。

我在珠江边的校园里发奋读书,相信书里一定有“黄金屋”和“颜如玉”。快到期末的时候,想起兆瑞哥的嘱托,就在一个假日找到了纸条上的地址。

那是一个幽静的地方,墙外是盛开的夹竹桃,叶翠花粉,隐约可见墙内绿树掩映的小楼,大门口戒备森严,站岗的战士雄姿英武。我向哨兵出示纸条和学生证,卫兵嫌我说不出找谁,根本不让进去,说这里是省领导居住的地方。

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什么大世面,胸前耀眼的校徽根本掩不住满头的高粱花子,当下就像泄了气的皮球——蔫了。就在我低头准备离开的时候,忽有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停在身旁,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,油黑的头发上别着蓝色的发卡,惊讶地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。

呀,是林小雅,我们班上年龄最小的女同学。她属于娇小玲珑的范畴,由于学习成绩一般,与我这身高膀大又埋头读书的尖子生不是一锅的,平时鲜有交往,也不知她的家庭背景。见我嗫喏,她不知是为了显摆,还是因为好奇,干脆打开车门,邀我上车,去她家去坐坐。

我只把半个屁股放在座椅上,生怕压上女同学粉色的连衣裙。她母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,朝我微微点了一下头,表情里透着满满的高贵,让我更感到手足无措,以至于到了他家的客厅,还傻傻地正襟危坐,哪里都不敢随意乱看。

林小雅看我拘谨别扭,干脆将我带上二楼。到了她的房间,我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,吃惊地凝视这里的摆设,从堆着几本书的写字台到镶着落地镜的衣柜,再到雕工精细的床头,还有床尾的小榻,都是我从未见过的红木家具,漆水光亮,能照人影。米黄色的竖纹床罩上,随意地躺着一对布娃娃。绯色的窗帘开着,透过洁白的纱帘能看到窗外的梧桐。不知名的小鸟呢喃叽喳,簌簌地抖落了几片黄叶。

按说这是个滋养浪漫的环境,可我那时把城乡和门第两个鸿沟都看得太重,根本就没敢有挑战不可能的奢想。林小雅同我谈历史,谈人物,谈对时局的认识——这些都是我的强项,后来才谈到兆瑞哥的委托。她说,巧了,纸条上的楼号就是她现在的家,只不过她们家是从外省调来的,我所说的丁铁锤她不了解。好在上面已全面开始给老干部平反了,他可以帮忙打听。

我的诧异一定很夸张,因为林小雅指着我的脸,掩着嘴嗤嗤地笑。

那个假期我没有回家,被教民国史的老师带去参加省里一部文史资料的编校,吃住都在宾馆,每天还有一块八毛钱的补助。隔三岔五,林小雅也来“顺路”探班,我似乎意识到俩人的关系有些微妙,猛不防,她将我领进神圣的省委大院。

在一间堆满档案袋的办公室,一位戴眼镜的老者对我说,中央已经为彭德怀元帅平反昭雪,恢复名誉,过几天就要公布了,那一段的历史已经清楚,丁铁锤是冤枉的。但他的问题比较复杂,据说下放后又和林彪有联系,可能还得查一查。老者还告诉我,丁铁锤下放前同妻子离了婚,他和长子回了老家,妻子带着两个小孩辗转去了香港,后来在那边又组建了新家庭。

我把了解的情况及时写信告诉丁兆瑞,一连两个月没收到回信。我以为信在途中丢了,重发了一封挂号的。

这次回信很快来了,但不是兆瑞写的。吴宝婵母女怕兆瑞哥回城后甩了她们和孩子,请求我不要再提这件事。下放干部也好,知青也好,许多人一回城就把农村的妻小抛弃了,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,也别说良心不良心。她们一家人现在过得很幸福,兆瑞很知足,她们娘俩也很知足,不指望大富大贵,就珍惜眼下来之不易的一切,所以两封信都没让兆瑞知道。宝婵在信的最后还说,她本来是有个妹妹的,被自己更好看,可惜被洪水冲走了……

这封信让我陷入极度的矛盾,什么社会公理,人际境遇,情感家庭,饮食男女,一系列复杂的问题撞得我头疼,不知如何才是真正对丁兆瑞好。因为怕直面那一家人,我大学四年没回过一次家,害得父母千里迢迢跑到南方来看我。

当然,我一直跟着恩师研究课题,所有的假期都安排得满满的。林小雅见缝插针,趁机对我进行系统的“城里人”培训,包括教我如何在珠江里游泳,如何与她挽着胳膊走公园的幽径。后来恩师到社科院当了院长,我毕业后就被他要了去。

从毕业到报到上班有一个多月假期,小雅要我陪她去湖南老家一趟。我们游览了长沙的岳麓书院和橘子洲头,在第一师范在毛泽东坐过的课桌前留了影,又去湘潭和宁乡,一连瞻仰了韶山毛泽东纪念馆、彭家围子彭德怀故居和花明楼刘少奇故居。上面已经在两年前给原党中央副主席、国家主席刘少奇平反昭雪,恢复了名誉,可学历史的我,对几个一起打天下的湖南名人的恩恩怨怨,实在理不出个头绪,更不明白上层的政治斗争为何要扯上全国的老百姓,那远乡僻壤的老山民一辈子连个县城都不去,他们哪里知晓意识形态多少钱一斤!

林小雅突然自言自语:大人物的问题一个个都解决了,你那个老乡的案子怎么还没个眉目呢?

她可能属于今天之所谓“毒舌”一类,不出两天,突然有电话打到宾馆,说复查丁铁锤问题的程序正式启动,要我尽快通知丁兆瑞,呈送有关材料,并要随叫随到。我想在结论出来以前,最好不要让丁兆瑞知道,就自告奋勇代写材料,并随时接受询问。林小雅不但没有因假期中断生气,还为我西北汉子的豪气所感动,给了一个大大的吻,说对朋友都这样,将来对她和她的家人一定差不了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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