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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有两只眼睛

求子傩愿果然应验。林琼香十月怀胎,生了个男伢儿。伍秀玲忙上忙下,整天笑得合不拢嘴。丈夫和达儿从常德回来,定然会得到一个惊喜。岂料天有不测风云,乐极生悲的厄运落到了刘家窨子。新生伢儿得了“三朝风”,还没来得及取名字,便夭折了。

刘金莲听到不幸的消息,赶紧回娘屋看望。姑姑到来,月婆子林琼香哭得泪人儿一般。她含泪劝慰侄媳:“琼香,莫哭,你还年轻,伢儿总会有的。”

“姑姑,都怪琼香的命不好。”

“莫这样讲。生男育女的事情,菩萨早就排就了。是你的儿,就是你的儿。不是你的儿,是不能强求的。伢儿本来就不是你的,来打了个照面,就跟着又走了。莫哭了,月子里这样哭,最是伤身子的。刘家人千良百善,不信菩萨就不长眼睛,不给刘家送来个传宗接代的种。”刘金莲说。

林琼香哭得更伤心了。伍秀玲连忙上前为儿媳妇擦拭起眼泪来。

看罢了月婆子,伍秀玲带刘金莲来到卧房。一进房门,伍秀玲将门关上,俯在刘金莲的肩上,泪水一涌而出。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地方。

“嫂子,金莲晓得你心里的苦处。”刘金莲抚摸着嫂子的头发。她发现,原日满头的青丝里,已经夹杂了不少的白发了。

伍秀玲抬起头,喃喃地说:“金莲,嫂子命苦,你要帮我啊!”

“帮!只要能帮到的,妹妹一定帮。”

“想来想去,只有你能帮我。”

“嫂子你讲吧!要我帮你哪样?只要我做得到的,我会帮到底。”

“金莲,你哥哥和我最大的心病,就是对宝儿的安排。宝儿的情形你是晓得的。楠木峒的那场惊吓,使得他变乖,再也不去做没落途的事了。我去河街上给他算了个命。小诸葛说,他命中带贵,会讨得一个精明能干的婆娘。他的一生一世,都有婆娘给他安排得熨熨贴贴……”

刘金莲听嫂子的话音,她显然又要旧话重提,牵扯到凤儿身上。张家人正为凤儿的事情,焦头烂额,无计可施。她若再插上一杠子,就更加脱不得壶了。

“嫂子,你要讲哪样,金莲已经晓得了。”

“不!你不晓得。”

“金莲晓得,不就是凤儿的事吗?”刘金莲说:“凤儿不是我所生,不是我所养。她的事情,金莲是作不了主的。”

伍秀玲说:“嫂子晓得你作不了凤儿的主,我是说你可以作主的女伢儿。”

“你是说乖妹?!宝儿不是不惬意吗?”

“那是早先,如今他惬意了。”

“啊!是这样──”刘金莲过了好一阵,才这样答复:“嫂子,这事虽说我作得了主,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,关系到宝儿,也关系到乖妹的一生一世。好事不在忙中,请嫂子容金莲再仔细想想。”

若是以往,刘金莲碍着娘屋人的面子,会立即表示同意。收养乖妹,是她对人生缺失的补救。乖妹有个好的归宿是她最大的夙愿。她曾将娘家作为乖妹婚事的首选。两家人同在镇上,随时都可以相互关照。乖妹的精明,正好弥补宝儿木讷的缺陷。好事若得成就,乖妹便可以终生衣食无忧。她对娘屋作了贡献,对麻家也问心无愧。自从宝儿一次次的生憨发宝之后,她对原日的构想产生了动摇。铁门槛之行所获知的信息,使她更感到此事的分量非同一般。麻家人为她所做的一切,足以感天动地。她对麻家的那位汉子,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超越男女私情的肃然起敬。她报答麻家惟一的途径,就是对乖妹的善待。偏在这个时候,嫂子给她出了这样一道难题。

刘金莲出得刘家窨子,一路来到河街。街上的一道奇景,立刻吸引了她。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,在一群伢儿的簇拥下,漫步在街头的石板路上。癫和尚长着一双罗白花的眼睛,不住地翻着白眼。他身上穿的是破烂袈裟,脚上趿的是没跟芒鞋,光秃秃的头上亮着戒疤,脏兮兮的脸上汗流成沟,烧火棍般的双手,不是在身上抓搔弄痒,就是伸进袈裟的斜领,从干瘪的胸脯上搓出些许儿腻垢来,而后用指甲弹落到地上。

“人有两只眼睛!”癫和尚咽着口水,望天龙似地翻着白眼说。

“人有两只眼睛!人有两只眼睛!”一群伢儿也跟着癫和尚起吼。

癫和尚与刘金莲撞了对面。他嘻嘻地笑着,双手合十,重复着那句话:“嘻嘻!女菩萨,人有两只眼睛。”

刘金莲停止的脚步。她心里犯起了嘀咕,这癫和尚真怪,不住地念叨着“人有两只眼睛”,不晓得是什么意思?

“女菩萨,阿弥陀佛,人有两只眼睛。”癫和尚揖动合十的双手,再次重复着叫刘金莲云里雾里的偈语。

“癫和尚,你晓得这位女菩萨是哪个吗?”一个顽皮的伢儿问癫和尚。

癫和尚翻着白眼说:“嘻嘻!女菩萨的根底嘛,贫僧倒是略知一二。”

刘金莲好生奇怪。这癫和尚居然说是晓得自己的根底,简直不可思议。刘金莲没回过神来,伢儿们七嘴八舌地开了吼:“癫和尚冲壳子!”

“癫和尚扯卵谈!”

“癫和尚,颠倒颠,牛皮吹破天!”

“伢儿们,莫吼了!”刘金莲制止着起吼的伢儿们,对癫和尚合十为礼,说道:“小女子洗耳恭听法师开示。”

“请问女菩萨,这浦阳地方是否有个观音会?”

“是,有呀!”

“女菩萨可是会首?”

“她就是会首。”伢儿们异口同声地代替刘金莲回答。

这时候,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,除伢儿以外,有好些大人也拢了边。人们都感到分外惊讶。癫和尚虽是初来乍到,却对浦阳镇的事情了如指掌,就连刘金莲是观音会的会首,也一清二白。癫和尚在众人心目中,简直就成了活神仙。刘金莲小时候,笃信佛教的父亲曾给她讲过许多关于佛教的故事。有一个济公和尚,就和这癫和尚一样,邋里邋遢,却是了不起的大德高僧。她立刻想到,对这位突然出现的癫和尚,是千万不可轻视怠慢的。

“浦阳镇观音会会首刘氏金莲,躬请法师光临寒舍,开示法谕。”就这样,刘金莲向癫和尚发出了邀请。

“女菩萨请带路前行。”癫和尚慨然允诺,没得客套。

癫和尚引起了浦阳人极大的兴趣。跟着他到张家窨子看热闹的,有大人,也有伢儿。刘金莲欢迎癫和尚的光临,也欢迎街坊邻里都来看热闹。

癫和尚在客堂落了坐。印蕙娇立刻吩咐摆上香茶斋果。

“哈!肚子还真的有些饿了。”癫和尚一点也不客气,伸出脏兮兮的五爪金龙,抓了一大把斋果塞进嘴巴,吃得两边嘴角冒出了白沫。

刘金莲问:“请问高僧法号。”

“贫僧一空是也。”癫和尚翻着白眼回答。他咬了一大口酥糖,包在嘴里,津津有味地咀嚼着。

刘金莲接着问:“请问一空法师,来自何方名山,何处宝刹?”

“贫僧来自南海普陀山潮音洞紫竹林禅院。”癫和尚吃得太急,噎着了,不住地打着嗝。

“小女子听说过,南海普陀山是观音菩萨的道场。”刘金莲说着,拎起茶壶,往癫和尚的茶杯里续着水:“法师请慢用。”

癫和尚端茶一饮而尽,连声称赞:“好茶!好茶!西湖龙井,也不过如此。”

“此茶出在沅陵界亭,唐朝时候就是贡品。”张钰龙介绍。

“啊!原来如此!”癫和尚不住地点着头,呷了一口茶,笑着说:“喝了茶,沾了牙;喝了酒,脱不得手。女菩萨身为浦阳镇观音会首,贫僧且来自普陀山观音道场。望会首多多以观音菩萨为重,千万不可掉以轻心。”

“小女子聆请法师开示。”刘金莲想听癫和尚究竟要讲些哪样。

癫和尚伸了一个懒腰,打了一个呵欠,一只手从破袈裟的斜领伸进前胸,搓起了身上的腻垢,而后说:“四句偈语,女菩萨仅记:佛有莲台金身,僧有黄卷青灯,鼠有偷油本性,人有两只眼睛。”

刘金莲云里雾里,人们也窃窃私语起来。癫和尚神秘兮兮,说出来的又都是些大实话。人们都体悟到,这话里定然暗藏玄机。

“小女子愿闻其详。”刘金莲双手合十,向癫和尚祈求。

“哈哈,女菩萨,贫僧先前在大街上,只讲了一句。来到府上,讲了四句,也算对得住施主的香茶了。”癫和尚说着,又用那脏兮兮的五爪金龙端起茶杯,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香茶。

张钰龙感到此事非同寻常,必须要请癫和尚透露个端的。他来到癫和尚的跟前,“嗵”的一声,双膝跪地。在他的带领下,包括刘金莲、印蕙娇在内的张家窨子合家老少,也都齐刷刷地跪在了癫和尚的跟前。

“请法师明示!”张钰龙说。

“请法师明示!”众人同声跟进。

“使不得!使不得!快快请起。”癫和尚连忙上前,搀扶张钰龙起身。

“法师若不明示,我们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。”

“有句箴言,施主必定知晓。”

“哪句箴言?”

“天机不可泄漏。”癫和尚说罢,翻着白眼从座椅上起了身,当众人还没回神来时,他已经趿着那双没跟的芒鞋,扬长而去了。

“娘!我去把法师追回来,留他住宿一晚,好生款待,再探探他的口风。”张钰龙说着就要动身。

“慢着!”刘金莲说着,转身征求儿媳的意见:“蕙娇,你说呢?”

印蕙娇说:“法师既然说是‘天机不可泄漏’,再问也是枉然,不追也罢。”

“蕙娇说得在理,不要追了,由他去吧!”刘金莲说。

这时,看热闹的人们散去,张家老小却仍然坐在客堂里。

“脏兮兮的癫和尚,说话就翻白眼,就他那个样子,难道还是活神仙不成?!”乖妹在玉凤的耳边悄声说。

玉凤轻轻儿接了腔:“那可不一定,戏文里的济公和尚,样子也同这癫和尚差不多,法力可大着哩!”

悄悄话被刘金莲听到了。她说:“是啊!这样的高僧大德,常常中来为善男信女指点迷津的。”

“大实话,口水话,指点的是哪样迷津啊!‘鼠有偷油本性’,哪个不晓得老鼠子偷油?‘人有两只眼睛’,人不是两只眼睛,难道还是三只眼睛不成?”张钰龙似乎是在问自己,又似乎是在问母亲和婆娘。

印蕙娇若有所思地说:“那癫和尚进得屋来,口口声声说的都是观音会,观音菩萨,娘偏生又是镇上的观音会首。偈语中的第一句,又是‘佛有莲台金身’。浦光寺的观音殿里,观音菩萨就是坐在莲台之上。和尚的话,只怕是在提醒担当观音会首的婆婆,浦光寺的观音殿要出事哟!”

“不可能!不可能!”张钰龙摇着头说:“观音殿好端端的在那里,会出哪门子事?就是观音殿真的要出事,他也该到浦光寺去点化。娘虽说是观音会首,可她挨不了观音殿的边,找起她来打哑谜,又有什么用呢?”

“我只是试着猜,不一定猜得对。我讲的讲,你听的听。你也不想想,若是玄机轻而易举就被人识破,癫和尚的佛法不就白修了。娘,您讲是吗?”印蕙娇说了这多,最后还是要请婆婆决断。

一个癫和尚,几句不着边际的话,把一屋人搅得个六神无主。其实,刘金莲远比儿子、儿媳和两个女儿想的要更多。她说:“依我看,这癫和尚不会无事生非。他讲的那四句话,应该是有所指的。”

“指的是哪样?”张钰龙立刻问。

“我也没想清楚……”刘金莲喃喃地说。

夜晚,刘金莲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她闭上眼睛,便不由自主地想到癫和尚难以破解的四句偈语。那不可泄漏的天机,究竟是什么呢……

突然,张家弄里响起急促的锣声。刘金莲被锣声惊醒。她侧耳细听,有人在高声起吼:“浦光寺起火了!”

“快起来,去浦光寺救火呀!”

刘金莲一个恋滚就起了身。这时,街弄子里已经闹腾得呵嗬喧天。

“快!快起来!浦光寺起火了!”张钰龙高声地叫喊着。

“快!去浦光寺救火!”刘金莲在天井里大声吩示。

大门打开了。佣工们拿着木桶、木盆,各种救火的家什,蜂拥而出,直奔浦阳山而去。

刘金莲和钰龙夫妇出得窨子屋,奔跑在前去救火的人流中。抬头望去,浦阳山的方向,冲天的烈火烧红了半边夜空。

张钰龙对母亲说:“昨日蕙娇还在猜,那癫和尚的偈语,是讲浦光寺里的观音殿要出事。他是在点化信众。你看那着火的方位,正是观音殿啊!”

刘金莲停下脚步,着真看了看,说:“咦!还真是那个方位。癫和尚不着天不着地的话,怎么就那么讲得准?!”

“癫和尚就是为此而来啊!只可叹他的点化无人感悟。”印蕙娇说:“这不!癫和尚现身一时,又无影无踪了。”

张钰龙说:“浦光寺里的正俨法师,难道也感悟不出癫和尚的点化?!”

“正俨法师去梵净山讲经了。他每年都要去那里挂单,常常一去就是一、两个月,现时只怕还没有回来。”刘金莲说。

娘儿仨人来到浦溪渡口,溪边站满了隔岸观火的人们。老远望去,寺院的大火,通过僧俗人等的奋力扑救,已经渐渐熄灭。大火没有蔓延开来,真是不幸中的万幸。渡船上的渡子普佬,七十开外了,依然坚守在这里。今夜,是他最忙乎的日子。大火熄灭,救火的人已经下山,坐了满满一渡船。普佬发现了张家的娘儿,大声问道:“夫人,还要上浦光寺吗?请上船。”

“娘,火都熄了,还要去吗?”钰龙征求母亲的意见。

“改天去吧!”刘金莲回答。她转而对普佬说:“不麻烦你了。”

几个张家佣工救火回程。张钰龙忙说:“快说,是怎么起的火?”

“观音殿老鼠偷油打翻神灯。点燃了神案上的经书……”一个佣工回答。

另一个佣工说:“庙里的和尚说,早几日,那癫和尚也到了浦光寺,老是念叨着四句话,和那日在张家窨子说的一模一样。”

钰龙又问:“庙里的和尚还怎么说?”

“都在后悔没能悟出癫和尚的点化。”

“现在他们明白了吗?”

“明白了,已经晚了。”

印蕙娇恍然大悟了。她说:“其实,癫和尚的偈语,说得再明白不过了,怪只怪我们没得因缘,悟不出其中的玄机。佛有莲台金身,说的是观音殿;僧有黄卷青灯,说的是神案上放着经书,点着神灯;鼠有偷油本性,说的是老鼠要到神灯里偷油;人有两只眼睛,‘人’字上面有‘两只眼睛’,合着是个‘火’字。连在一起,不就是观音殿里,老鼠偷油,打翻神灯,点燃经书,引起了火灾吗?”

张钰龙说:“是呀!我们就怎么没有悟出来呀?!”

“蕙儿不愧是出自书香门弟,硬是比我们强,悟出了其中的一句,说是观音殿要出事,我们还不不相信哩!”刘金莲夸奖着儿媳。

“我那是瞎猫遇上了死老鼠。”印蕙娇说。

刘金莲问儿媳:“娇儿,你说,我一个俗家弟子,这观音殿的大火,本是浦光寺的事情,癫和尚来找我做哪样?”

蕙娇说:“婆婆虽只是俗家弟子,可您是浦阳镇上观音会的会首。浦光寺的僧众解不透玄机,癫和尚便寄希望于您。他就这样找上门来了。”

“可我一样也是解不透啊!”刘金莲感慨地说。她似乎带有几分自责。

“母亲大可不必在意。世上的一切事情都是因缘。”钰龙说:“‘人有两只眼睛’,一个哑谜,再浅显不过。按理说,蒙童都猜得出,却偏生无人能破解。这只能说观音殿的大火是天意,火殃注定要落在观音殿。是祸躲不脱,躲脱不是祸。纵然有癫和尚的点化,也是无济于事的。”

“嗯!龙儿讲得在理。”刘金莲听了儿子的话,更是彻底地放松了,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。

“婆婆总说闲着没得事做。如今好了,要有事情做了。观音殿重修庙宇,再塑金身,广结善缘,募化功果,是离不开您这个观音会首的。”蕙娇的这些话,是婆婆最喜欢听的。

湘西的近邻黔东梵净山。夜来一场大雨,给峰峦带来了睡梦中的青凉。拂晓时分,大雨停歇,群山睁开了惺忪的眼睛,没有鸡鸣,没有狗吠,只有山中的四大皇庵、四***脚庵敲响的晨钟,在紫雾中悄然飘荡;只有直插苍穹的金顶峰,在青气中巍然屹立。金顶峰犹如仰天长啸的苍龙,两座一般高的突兀山峰,恰似苍龙张开的两颚傲对长空,两座山峰的顶端,分别建有青石垒砌的释迦殿和弥勒殿,金顶双峰因此更加雄奇挺拔。相传,金顶峰原是一座独立山峰,不知何年何月,一位神仙用神力无边的金刀,将顶天立地的山峰一劈为二。两峰之间形成的深不可测的峡谷,便有了“金刀峡”的名字。金刀峡终年云雾缭绕,真容难得一见,梵净山所有的神秘仿佛尽藏其中。传说那位神仙在刀劈金顶之后,又心生恻隐,将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石头,飞架在在两峰之间。后世人不知来龙去脉,以为是天生,便称其为“天生桥”。说是世上的有缘的人,站在这“天生桥”上,便可见到峡谷中显现的“佛光”奇观。天下出现“佛光”的名山,除了峨嵋山的金顶,便是这梵净山的金顶了。此刻,朝阳冉冉升起,飘拂在峰峦峡谷间的紫雾青气,渐渐衍变为耀眼的桔霭红云。巍峨的金顶峰,仿佛披上了镶着金线的大红袈裟,鹤立鸡群地屹立在千山万壑之间,显现出超凡脱俗的博大与壮美。

霞光中,释迦殿的大门缓缓儿开启,走出两位和尚,为首的是浦阳山浦光寺的方丈正俨法师,梵净山坝梅寺的方丈隆参法师紧随其后。二人身边,各有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护驾。正俨每年都要应隆参之邀,来到梵净山,挂单坝梅寺,讲经说禅。数十年不曾间断。如今,正俨已是耄耋之年,行动多有不便。法师已将此次弘法作为辞山之行。此后,法师就不会再来梵净山了。正俨每到梵净山,都要登临金顶峰,希望能一见“佛光”奇观。奈何他一次也没有见到过,这不能不说是他最大的遗憾。正俨在告别梵净山之前重登金顶峰,希望把握最后的机缘,实现多年来的夙愿。先天,正俨就在隆参的陪同下,以病老之躯,艰难跋涉山中的八千级石阶,登上了金顶峰,下榻在释迦殿。此刻,只见那正俨和隆参两位高僧,一前一后,手扶石柱上嵌着的铁链,一步一趋,小心翼翼地走下那长着苔藓的石阶。正俨眯着眼睛望去,发现对山的弥勒殿,也正走出来一个人。那人身材矮小,灵便利索,正在步履轻盈地走向两峰之间的天生桥。

“首座请看,有人捷足先登,已经上了天生桥。”正俨回过头对隆参说。

隆参定睛一看,果真如此,说道:“见‘佛光’是要凭缘法的。有人捷足先登,那就看他是不是有缘法了。”

一位随从僧人一眼认出了来者:“看!那人不就是这些年一直在各个寺院里雕菩萨的麻行者么?”

“是的,就是麻行者。”隆参也认出了走在天生桥上的人。一阵山风呼啸吹来,他俯下身子,在正俨耳边大声说:“此人是个绝好的雕匠,名叫麻大喜。”

“他的老家麻家寨,距离浦阳镇十五里。麻家人的雕匠手艺在浦阳一带非常有名。可惜的是,他的父亲和弟弟,都在一场瘟疫中丧了命。他来到梵净山的寺庙里做手艺,算是躲过了那一劫。”正俨知根知底,不无感慨地说。

“如此说来,师兄你也认识他?!”

“略知一二吧!他来梵净山很多年了。”

“二十多年前,贫僧还刚从铜仁东山寺来到坝梅寺,便见到他在庙里雕菩萨。他雕作的菩萨遍布梵净山。他只收很少的工钱,甚至分文不取。”隆参向正俨介绍着麻大喜。

“难能可贵呀!”正俨情不自禁地称赞道。

隆参说:“他的可贵,还远不止这些。在进山不久,他就皈依了佛门。他白天埋头雕作,夜晚诵读经书。一部《坛经》在手,诚心参诵。见到他,令人想到砍柴、舂米、种菜的六祖。贫僧问他,既然皈依佛门,何不早早剃度。他淡淡一笑,说是待到尘缘了断之日,便是遁入空门之时。”

在正俨、隆参的注视下,麻大喜走上了两峰之间凌空飞架的天生桥。他走到桥的中间,那里横陈着一块称为“舍身岩”的石块。舍身岩的底部为锥形,两头薄而中间厚。石块的一端还伸出了桥面,悬空在金刀峡之上。只见那麻大喜在舍身岩的末端凝神而立,山风吹来,浮云朵朵从桥下飘拂而过。此处就是恭迎“佛光”的绝佳之地。古往今来,有多少善男信女,曾冒着跌落深渊的危险,走上这舍身岩,叩求“佛光”显现。此刻,麻大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踩上了翘起的舍身岩,岩石承重,下坠桥面,身子便不自主地后仰。正俨和隆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。只见他隐了隐心神,向前挪动脚步,站立到舍身岩的中间。岩石由于承重点的还原,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。麻大喜久久地站在舍身岩上,纹丝不动。求见“佛光”的人,都要去到舍身岩悬空的尽头,用深深的拜揖求来“佛光”。这时,麻大喜却在舍身岩上停止了脚步。正当正俨和隆参百思不得其解时,他们发现麻大喜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件,拿在手中,摸了又摸,看了又看。

“他拿的是什么物件?”正俨眼力不济,问隆参。

“看不太清楚。”隆参摇着头说。

“好像是一只玉镯。”一个年轻和尚说。

“对!就是一只玉镯。”另一个年轻和尚加以肯定。

话音未落,只见麻大喜手一抬,便将玉镯抛下了深不可测的金刀峡。

“好好的一只玉镯,丢了做哪样?”年轻和尚问。

隆参想了想说:“男人的玉镯,通常都是女人送的。每只玉镯都附有一段尘缘。麻行者选择在金顶圣山抛弃玉镯,是在表示他了断尘缘的决心。”

“如此看来,这回他是真的要剃度了。”另一个年轻和尚说。

这时,正俨长叹一声,两眼凝视天生桥上的小个子雕匠,静观着那里将要发生的一切。浦阳镇上那些年的种种传说,正俨是有所耳闻的。雕匠在刘家窨子里的那段情缘,是尘缘,更可说是孽缘。二十多年了,这个多情种,对往事耿耿于怀。这只玉镯,成了他灵魂的枷锁。一颗向佛的心,在这种桎梏下,只能止步不前。所幸的是,他终于作出了艰难的抉择,迈出了天生桥上的这一步。

“身外的舍弃,舍弃的只是在身外……”正俨法师喃喃地说,似乎仍然对麻大喜心存疑虑。

金刀峡中,朵朵流云在奔涌和翻腾中变幻无穷,五光十色的云霞,壮美、绚丽、博大、深邃……如果说两峰之间的天生桥,是浮在云霞中的小舟,那天生桥上的舍身岩,便是小舟上的一片桨叶。

释迦殿前的僧众,密切地注视着舍身岩上的雕匠。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而后移步岩石的悬空处。脚步向前移动,舍身岩的重心向前下坠,承重岩石的底部,也跟着紧贴桥面,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着金刀峡的悬空方向倾斜。僧众看在眼里,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,而他却依然镇定自若地前行,直到舍身岩悬空的尽头。凛冽的山风拂过,几乎将他刮倒。他稳了稳心神,两脚如同钉子一般扎在了舍身岩上。他双手合十,昂首长天,面对峡谷,深深地一连作了三个揖。这时,金刀峡里的流云,仿佛在回应他的宿求,掀起了更为壮阔、更为绚丽的波澜……

“麻行者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看来,这梵净山上的‘佛光’,今天是必定要显现的了。”隆参欣喜地作出预言。

朝阳从梵净山的峰峦间喷薄而出。嫣红的帷幔,朱赤的絮绦,披挂在万千气象的金顶二峰。天生桥上,临风伫立在舍身岩末端的麻大喜,沐浴在梵净山的晨曦里,面对金刀峡的万丈深渊,镇定而从容;天生桥下,金刀峡的祥云瑞霭,在晨风中飘拂;五色十色的彩霞,在峡谷间流淌,形成了无数玲珑剔透的光环。叠翠的峰峦,耸立的楼榭,浮动的人影,显现在光环之中。若隐若现,若即若离,虽然虚无缥渺,却又是那样栩栩如生。这就是“佛光”,这就是神秘佛国的“海市蜃楼”。麻大喜面对眼前的“佛光”,仿佛漫步在叠翠的峰峦间,置身于耸立的楼榭里。那浮动着的人影,仿佛在向他招手,同他对话。他在这神奇而美妙的境界里,濯洗着灵魂,梳理着心绪,忏悔着罪孽,感悟着人生……

释迦殿前的石阶上,众僧陶醉在“佛光”的奇幻景象中。正俨欣喜无比,在即将告别梵净山时,他如愿以偿,终于得见“佛光”,了却了他多年的夙愿。

金刀峡里,风起云涌,被称为“佛光”的无数光环,在飞旋的气浪冲击下,渐渐消逝、隐去。麻大喜睁大了两眼,从舍身岩俯视峡谷,却再也见不到奇妙的幻象了。怅然若失的麻大喜,依依不舍地回步舍身岩。当他从舍身岩下到天生桥面时,发现了不远处正俨和隆参。

“子弟麻大喜,见过二位法师!”麻大喜走到释迦殿的石阶前,双手合十,深深拜揖。

“麻行者果然是有缘之人,至诚至善,‘佛光’显现,可喜可贺!”隆参说着,双手合十,频频颌首。

麻大喜说:“弟子何德何能,‘佛光’显现,是有幸二位大师在场,仰仗二位大师洪福。”

“一个抛却尘缘的向佛之人,理应得到这样的回报。梵净山的‘佛光’不过是过眼烟云,转瞬即逝,只有心中的‘佛光’,才能永不泯灭。老衲愿以此与麻行者共勉。”正俨说着双手合十,念了一声:“阿弥陀佛!”

二十多年来,麻大喜的身边一直带着两样物件:一部《坛经》和一只玉镯。他把这两样物件放在工具箱的小抽屉里。夜里,一天劳作之后,他便要从抽屉里取出《坛经》和玉镯,放下油灯下。他总是先将玉镯端详一番。那用名为“鸡血”的缅玉制成的玉镯,一丝丝殷红,嵌在晶莹洁白的玉石里,犹如流淌着的血液,玉镯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……然后,他便小心翼翼地翻开《坛经》。经书年复一年翻阅和磨损,已经破旧不堪,每处破损的边边角角,他都作了悉心的修补。一部《坛经》,他不知读过多少遍,可以说是滚瓜烂熟了。每次诵读时,那慧能大师的教诲,便仿佛回响在他的耳边,他便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……麻大喜心里明白,玉镯和《坛经》,水火不容。既然诵读《坛经》,何必保留玉镯;既然保留玉镯,何必诵读《坛经》。这二者之间,他只能取其一。而他对于那段情缘,又总是那样放不下,割不断。因为尘缘未尽,他不敢接受隆参大师的剃度,而徘徊于佛门之外。最终的“顿悟”,让他当机立断,作出了一心向佛,舍弃尘缘的决定。对玉镯的处置,成了他为难的事情。任何对玉镯的随意损毁和丢弃,都是对真诚和神圣的亵渎。在经过冥思苦想之后,他为玉镯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归宿。金顶峰的金刀峡里,是“佛光”生成的地方。让玉镯与“佛光”永存,既可了却尘缘,也算是对她的最后祝福。于是,他便有了金顶峰之行,对玉镯作出了最恰如其分的处置,同时也见到了他心仪已久的“佛光”。

麻大喜回到坝梅寺。夜晚,他照例要打开工具箱里的小抽屉。那里面,仅剩下一本《坛经》,不见了玉镯。突然的缺失,使得他心里空荡荡的,没了落途。玉镯舍弃,再也无所挂碍,却感到隐约的后悔。他一头扎进《坛经》,试图通过专心致志的诵读,将往事彻底忘却。然而,刻骨铭心的往事,并不是说丢就可以丢,说忘就可以忘的。他两眼盯着《坛经》,倒背如流的经文,突然间变得生疏了。上面的每一个字,恍恍惚惚,竟变成了一只只玉镯,在眼前纷飞。突然,敲门声响起,开门一看,来者竟是他仰慕已久的正俨法师。正俨对身边的小沙弥说:“去吧!一个时辰以后,到这里来接我。”

麻大喜立刻意识到,正俨是专门到这里来找他,而且要来一个时辰。他立刻躬身迎接:“不知法师驾到,有失迎迓。快快请进!”

正俨进到小屋。他环视屋里的摆设: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张板凳,一盏闪灼的油灯,一部翻开的《坛经》,还有一口工具箱。除此便再别无他物了。麻大喜显得局促,将板凳端到正俨的面前,说:“法师请坐。”

正俨落座。麻大喜不好意思地说:“法师稍坐,弟子去打碗水来。”

“不必了,老衲来时刚喝过。”正俨说着,指了指工具箱:“你也坐下。”

麻大喜顺从地将工具箱端到正俨的对面,正襟危坐。正俨并没有立刻说明来意,而是把眼光投向了桌上放着的《坛经》。麻大喜仰望着老法师。二十多年了,他每年一次,来到这坝梅寺讲经说法。年岁不饶人,如今他已是八十开外了。衰老的迹象,出现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,惟有那长寿眉下的两只眼睛,依然是那样慈祥、睿智、矍铄有神。他拿起桌上的《坛经》,封面上“昌杰藏书”的印章清晰可见,接着又看了看封底。他回转身子,正好与麻大喜四目对视。

麻大喜立刻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。他连忙起身,而后虔诚地跪倒在正俨的跟前频频顿首:“弟子麻大喜,聆听大师开示。”

“不必拘礼,快快起来。”正俨躬身将麻大喜扶起。他说:“老衲到此,并非讲经说法,是来与你谈心。”

“聆听大师教诲,是弟子的夙愿。”落坐后,麻大喜这样说。

“你一直在诵念《坛经》?”

“弟子生性愚钝,虽是每日诵念,终究不明真谛。”

正俨指着手里的经书,无限感慨地说:“三十年前,老衲从韶州曹溪宝林寺请来了两部《坛经》,一部留在身边,另一部赠给了刘昌杰居士。刘居士仙逝多年,没想到在麻行者这里,又见到了这部《坛经》。”

“禀大师,这部《坛经》正是刘老爷相赠给在下。”麻大喜说。

当年刘家窨子里发生的一切,正俨虽是出家僧人,却也是有所耳闻的� ��他曾有意无意地以《坛经》的“忏悔品”,对刘家小姐进行过开导。出乎意料的是,大度的刘施主居然不计嫌隙,把这样一部《坛经》,送给了这个招惹事端的雕匠。他不由得发出感叹:“刘施主用心良苦啊!”

“在下深知刘老爷良苦用心。”

“这部《坛经》为韶州曹溪宝林寺所刊印。宝林寺里,供有六祖慧能大师的肉身。麻行者多年吟诵这部《坛经》,理应明心见性,得悟佛法。”正俨说。

“弟子浅慧根,薄福田,虽诵真经二十余载,依然尘缘未尽,枉念犹存。”麻大喜无地自容,向正俨禀报着实情。

麻大喜的毫不掩饰,令正俨窃喜。说不来讲经说法的和,,情不自禁地又说道起禅理来:“一心想要成佛的人,必先根断无明。无明是对世事的羁绊与烦恼。若欲无羁绊,无烦恼,必先根断无明。无明一断,诱惑皆无。无明乃生死根本。若欲断无明,了生死,即《金刚经》所云‘应无所住,而生其心’。无所住于情爱。去掉欲望,断却情爱,方可正确对待生死,成就佛性。”

正俨的开示,特别是其中的“去掉欲望,断却情爱”,正切中了麻大喜的要害。这时,他不再后悔对那只玉镯的舍弃,而感到自己选择的正确。

正俨接着说:“要去掉欲望,断却情爱,在于舍弃。舍弃枉念,舍弃执着。”

“舍身岩上,弟子已经舍弃。”在正俨面前,麻大喜没有隐瞒。

正俨继续说:“一个根断无明的人,终生都要在舍弃中度过。身外的舍弃,舍弃只能在身外……”

“心内的舍弃,才是真正的舍弃,才能根断无明。”麻大喜表述自己的心得。

麻大喜的开悟,令正俨喜出望外。昨天,浦寺光来人,向正俨禀报观音殿失火。重修观音殿是迟早的事,需要雕作菩萨的工匠。正俨立刻想到了麻大喜。曾在浦阳镇引起过轩然大波的汉子,能让他回去承担这一重任吗?正俨放心不下。刚才的这一番对话,让正俨彻底放心了。

“还有心回到浦阳吗?”正俨问麻大喜。

麻大喜摇摇头,说;“这里很好,回去做哪样!”

“若是老衲有请行者呢?”

“大师请我?!”

正俨说:“昨天浦光寺来了人,告知老衲寺里遭了火灾,烧了观音殿。”

“烧了观音殿!别的佛殿呢?”

“都没有烧。”

麻大喜感叹道:“其余佛殿没烧,真是不幸中的万幸。”

“老衲回转浦阳,就要着手为观音殿重修庙宇,再塑金身。老衲的有生之年,就为浦光寺做这最后一件事。重建观音殿,首当其冲的,就是要请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,为观音菩萨雕作真容。思来想去,只有惊动行者的大驾了。老衲深夜登门造访,为的就是此事。”正俨终于说明了来意。

麻大喜没有立刻允诺。浪迹天涯之人,何尝不想回到自己的胞衣地。二十多年了,他只在弟弟成亲时回过一次家。一场瘟疫,使得一家人死的死,散的散。倘若回到那里,他害怕自己耐不住那种悲怆。同时,他还有一个担心。他的再次出现,必然会打扰那个妇人平静的生活,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。

“老衲等着行者的回话。”正俨在催促。

麻大喜面呈难色,说:“好事不在忙中,容弟子三思。”

正俨说;“行者莫非是有所顾忌?!向佛之人既然已从心内舍弃,那些烦恼,那些羁绊,即使是摆在面前,也不会再重新拾起。看来行者是多虑了。”

麻大喜确实是有顾虑。他欲言又止。

“这等造福桑梓的事情,行者难道无动于衷?!”正俨对麻大喜寄予厚望。

麻大喜喃喃地说:“造福桑梓,大喜义不容辞……”

最后,正俨说:“行者若是依然心仪梵净山,雕作圆满,即行返回。若有心留在浦阳,观音菩萨金身开光之日,就是老衲为行者剃度之时。”

“弟子麻大喜叩见师父!”麻大喜长跪尘埃,叩头不止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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